慈禧全传_001
但慈安太后明知又必须故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是枕头。”
“谁叫绣的?”
“万岁爷叫奴才绣的。”
平平常常两句话,而桂连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些发抖,慈安太后心有不忍,不肯多说什么,只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带着明显的诘责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颇为懊悔,应该把这件事,早早找个机会透露,现在等慈安太后发觉了再来解释,话就很难说得动听,而且还不便自己先提,只能在慈安太后问到时,相机进言。
慈安太后当然会问到。每天傍晚时分,她跟玉子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话,都在这时候谈。
“桂连跟皇帝是怎么回事?”她问,微皱着眉。
“请主子责罚奴才!”玉子是一条苦肉计,自己先认罪,“不关桂连的事,她也没有做错了什么!”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先就宽了心,“你起来!”她平静地说,“慢慢儿说给我听。”
“是!”玉子站起身说:“那天主子吩咐了奴才,奴才当时把桂连找了来,告诉她要稳重,最好避着皇上。桂连很听话。”
“怪不得!”慈安太后深深点头,“我说呢,好几回了,桂连一看见小李他们的影子就躲。以后呢?”
“以后皇上到这儿来得更勤了,来了也不言语,东张西望的,奴才知道皇上是在找桂连。奴才心想,皇上现在功课要紧,如果心里存着什么念头,嘀嘀咕咕的丢不开,那可不大好。”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先看一看慈安太后的脸色,是深为注意和深以为然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对了,索性再添枝添叶,说得象样些。
“奴才也私下问过小李,皇上在书房里的功课怎么样?果不其然,小李回答奴才,说皇上好象有心事,也不跟人说,他也很着急,不知道该不该跟两位皇太后回奏?瞒着不敢,不瞒也不敢。”
“这是怎么说?”
“要瞒着,怕皇帝真的耽误了功课,两位皇太后知道了,他是个死!要不瞒,老实回奏,皇上一定骂他多事,也要受罚。所以小李尽发愁。”玉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说,“奴才心想,皇上喜欢桂连,实在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象皇上喜欢狗、喜欢猴子一样,给了皇上不就没事了吗?”
“嗯!”慈安太后吩咐:“你往下说。”
“是!”玉子又跪了下去,“奴才斗胆,自作主张,有一天皇上来了,奴才叫桂连端茶,皇上跟她说了好半天的话,后来就让她绣枕头。”
“说了好半天的话?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玉子低着头说,“主子正在歇午觉。”
“原来全瞒着我!”
这句话中,责备之意甚重,玉子觉得必须申辩:“皇上全是那个时候来,吩咐不准惊醒皇太后,奴才不敢不遵旨。”
“那么,皇上叫你们怎么样,你们全依他的?”“奴才不敢那么大胆。”玉子觉得跪得久了,膝盖生疼,便挪动一下身子,缓一缓气,还有一番道理要说。
慈安太后素来体恤下人,当然会发觉玉子跪着不舒服,便说一声:“起来!”
“是!”玉子起身揉一揉膝盖,却又不忙说话,转身取了根纸煤儿来为慈安太后装烟点燃,借这延挨的工夫,她想好了一番很动听的话。
“奴才心里在想,”她徐徐说道,“主子跟皇上真正是母慈子孝。皇上的孝心,别说奴才们天天得见,就是西边也都在说,亲得比亲的还亲。主子疼皇上,也是比亲的还疼。皇上喜欢桂连,脸皮子薄,还不好意思跟主子开口要,而且,也还不到那个时候。奴才仰体主子疼皇上的心,过两年一定把桂连赏了给皇上,这会儿让桂连陪着皇上说说话什么的,省得皇上心里老放不下去,耽误了功课,不也挺不错的吗?”
“原是!”忠厚的慈安太后到底说了实话,“打从挑桂连那天起,我就有这个心了。就是你说的,‘还不到那个时候’,年纪都还轻,所以我不说破,怕的桂连那孩子太机灵,自以为得了脸,不免骄狂。”
“奴才防着这一层,总是压着桂连,拿宫里的规矩拘着她。”玉子又说:“桂连也挺好的。看模样儿调皮,心地倒是挺老实,一步也不敢乱走。主子尽管放心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你还是照样,教导桂连守规矩,可也别让她跟皇帝太亲近了,叫她要劝皇帝多用功念书。”
“是!奴才会跟她好好儿说。”
就从这天起,桂连便可以公然为皇帝执役,在长春宫凡是皇帝有所呼唤,都是她的差使。本来皇帝跟桂连接近,由于玉子的告诫,宫女们都是守口如瓶,安德海还被瞒在鼓里,这一下形迹公开,而皇帝的默默眷注,固然很容易看得出来,就是桂连对皇帝,虽在严格的宫规拘束之下,不容有何轻狂的举动,但眉梢眼角,总有消息透露,特别是桂连的那双眼睛,到那里都令人注目,只要稍微留些心,就不难发觉她跟皇帝之间的荡漾着的微妙情愫。
“怪不得,”安德海跟他的亲信,小太监马明说,“尽往那边跑,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去打听,打听,谁拉的纤!”
只要真的去打听,自然可得真相。事实上也可以想象得出来,玉子跟小李姊弟相称,感情极厚,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小李是皇帝的心腹,那么,由小李跟玉子商量好了,有意安排桂连去亲近皇上,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小李,你个王八羔子。”安德海在心里骂,“你等着我的,看我收拾你!”
安德海已非昔比了,虽不是如何工于心计,但已能沉得住气,要慢慢筹划好了再动手。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绝口不提桂连,只是旁敲侧击,有意装作无意地说皇帝每天在长春宫的时候多,到翊坤宫来,不过照例问安,应个景而已。
这话一遍两遍,慈禧太后还不在意,说到三遍、五遍她可忍不住了,把安德海找来问道:“皇帝每天在那边干些什么呀?”
“奴才还不清楚。奴才也不敢去打听。”安德海答道:“那边的人,见了奴才全象防贼似的。”
“那都是你为人太好了!”慈禧太后挖苦他说,“所以皇上要赏你一个绿顶子戴。”
他自以为赤胆忠心,结果落得这么幸灾乐祸的两句讥嘲。一半真的伤心,一半也是做作,把眼睛挤了几下,挤出两滴眼泪。
“怎么啦!”慈禧太后又诧异,又生气,但也有些歉然,扬起双眉问道:“你哭什么?”
如果直诉心中委屈,这眼泪反倒不值钱了,安德海揉一揉眼说:“奴才没有哭。是一颗沙子掉在眼里了。”
使不肯承认,慈禧太后自然没有再加追问的必要,也没有再让他“为难”。去打听皇帝在长春宫干些什么,这样的结果在安德海意料之中,他把慈禧太后的脾气,揣摩得极深,要这样三番两次顿挫蓄势,才能引起一场连慈安太后都劝解不了的大风波。
※ ※ ※
慈禧太后当然也知道皇帝这样子留恋“东边”,一定有些什么花样在内。但此时她还没有工夫来管,因为剿捻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西捻一直流窜无定,朝廷主张追剿,而李鸿章以剿治东捻的经验,认为“办流寇以坚壁清野为上策”,嘉庆年间川楚教匪,因用此策而收功,东捻流窜数省,畏圩寨甚于畏兵。同时又上疏指出:西捻“自渡黄入晋,沿途掳获骡马,每人二三骑,随地掳添,狂窜无所爱惜,官军不能也。又彼可随地掳粮,我须随地购粮;劳逸饥饱,皆不相及。今欲绝贼粮,断贼马,惟赶紧坚筑圩寨,如果十里一寨,贼至无所掠食,其技渐穷,或可克期扑灭”,因而提出八个字的方针,叫做“防守黄运,蹙贼海东”。
这八个字快要做到了,各路官军四面兜剿,把西捻张总愚所部,撵到了沧州以南,运河以东的地区。西面运河,东面是海,南面黄河阻隔,象个朝天的口袋一样,如果能够把北面锁住,西捻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恰好有一处地形可以利用,沧州南面有一道坝叫做“捷地坝”,连接一条河叫做“减河”,这条河的作用,本来是在调剂运河的水位,运河水涨则启捷地坝宣泄洪流,通过减河,往西由“牧猪港”入海。但是减河久已淤塞,不能发生作用,李鸿章的办法,就是加紧疏浚减河,趁四、五月间涨水之时,灌满了减河,同时在减河北面筑墙,限制西捻北窜。
限制西捻北扰畿辅的任何办法,朝廷都是全力支持的。这年有个闰四月,雨水特多,天时配合地利,收功在望,李鸿章格外起劲,因为朝廷隐隐然悬了一个“赏格”在那里,如果他不起劲,这个“赏格”就会落到左宗棠手里。
这个“赏格”就是一名协办大学士。从同治元年以来,军机处和内阁都建立了一个不成文的制度,军机大臣五员,除掉恭王领班以外,其余四员,两满两汉。两汉则又分为一南一北,汉人当军机大臣的,此时只有沈桂芬一个,他虽生长在京城,但寄籍宛平,原籍是江苏吴江。王公宗室对汉人,一向亲北而疏南,所以把实际上是北方人的沈桂芬,抵用“南缺”,还留着一个“北缺”等李鸿藻丁忧服满补用。
内阁大学士历来是两殿两阁,一共四员,协办大学士两员,都是旗汉各半。上年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出缺,遗缺由曾国藩以协办大学士升补,空出来一个协办,给了四川总督骆秉章。到了年底,骆秉章病殁,于是吴棠终于如愿以偿,当到了方面大员,而另一个协办大学士的遗缺,以资望推论,由吏部尚书朱凤标升补。他的官运很好,不久就有了一个大学士的缺——武英殿大学士贾桢告病,当悬缺未补之际,慈禧太后和恭王商量,决定拿一个协办大学士作为“赏格”,在左宗棠和李鸿章之中,谁收平西捻的全功,就是谁当协办,因而便宜了为醇王启蒙授读的朱凤标,得以早日“扶正”。
为了“入阁拜相”之荣,李鸿章一面请他老师曾国藩劝刘铭传销假赴援,一面督饬潘鼎新、郭松林、杨鼎勋的部队,会同征发来的民伕,日夜赶工疏浚那条从捷地坝到海边,全长九十里的减河。而且他自己也不时轻装简从,到沧州去视察开河筑墙的工程。
这年初夏的雨水特多,运河涨水一丈三四,等减河疏掘完工,打开捷地坝,顿时洪流滚滚,半天工夫就灌满了减河,加上北岸的长墙,从此可以限制西捻北窜。就这一番“拱卫神京”的功劳,便知道左宗棠争不过李鸿章了。
减河沿岸由潘鼎新、杨鼎勋两军扼守,但还有西面自山东到河北六百里长的一段运河,由李鸿章主持,议定淮军、皖军、东军及直军分段防守。由于黄河水亦大涨,于是浚深张秋一段的运河,引黄入运,使得楚军的水师炮船,亦能由张秋、临清,驶入运河,直抵德州。这一来圈制西捻的部署,全部告成。
张总愚所部,真是成了瓮中之鳖,局促在黄、运相交的张秋北面,济南以西、临清以东的禹城、高唐一带。李鸿章估计形势,早则三月,迟则半年,一定可以扑灭西捻。论兵力也可以够用了,但将来的功劳,必为各省援军所分,想独建大功,无论如何先要造成淮军倾全力以当艰巨的声势。而淮军的大将,人人知道是刘铭传,如果刘铭传不出,以后铺叙战功,就很难着笔。一定会有人说:“淮军大将亦未出,即能收功,可知西捻并不如传说中那样难办!”这一来,心血就一半虚掷了。
为此,李鸿章下定决心,非把刘铭传找出来不可。刘铭传对他有意见,他是深有所知的,所以除了请老师帮忙以外,特别又上一道奏折,请旨“令刘铭传总领前敌马步各军。”
李鸿章的奏折中说:“刘铭传与臣生同乡里,少负不羁之材,血性忠勇,智略明达,近时武将中实所罕见。苏省肃清非臣之功,刘铭传与程学启之功为多;任、赖捻股,蔓延数省,幸而殄灭,亦非臣之功,刘铭传一人之功也。”又说:“现在营中生擒贼党,皆供称张逆惟恐刘铭传复出,时时探问。微臣文弱,办贼之才,自愧不如。”这样大棒刘铭传,一方面是为将来铺叙战功作张本;另一方面是有意贬斥左宗棠,意思是说,左宗棠自以为威望盖世,而西捻怕的是刘铭传,不是以诸葛亮自命的左宗棠。尤其请旨以刘铭传总领“前敌马步各军”,原是朝廷赋予左宗棠的任务,现在由淮军部将接手,等于表示左宗棠只好做供李鸿章驱遣的部属。
这道奏章,除了如请降旨以外,照例抄发有关的统兵大臣“阅看”。左宗棠第一个看不起的就是李鸿章,所以看了这个“抄件”,那一气非同小可,但眼前无奈其何,只好先忍口气,找机会翻本。
机会很快地来了。刘铭传自蒙“恩旨”,曾国藩又派人“劝驾”,加以李鸿章另有密札,动之以情以外,词气间隐隐表示,收功在即,不可放弃此可能封爵的难逢之机。于是刘铭传心动了,延聘名医,把两只脚上的湿气治得略微好些,勉强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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