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幕友把安德海派来的太监,请到别室,先套交情,再问来意,那太监要三千两银子,一文不能少。
不给怎么样?后果可想而知,必有满洲御史劾奏左宗棠“失仪”,必定蒙恩免议,但劾奏的折子也必定“发抄”,见于邸报,通国皆知。
这一下就会“闹”成笑话,元戎西征,威望有关!那幕友替左宗棠作主,接受了太监的要求。而左宗棠本人,只知道又发了一次赏,并不知道是受了勒索。他丢开这份小事,亲自动笔;上了一个“疏陈陕甘饷事艰难”的奏折,两宫太后发交户部议奏,结果奉旨:在海关洋税项下,每年指拨陕甘军一百万两。
要四百万只得一百万,左宗棠自然失望。但此时争亦无用,等带兵出关,军务部署见了实效,那时有多少人要多少饷,照实计算,指明来源,不怕朝廷不允,否则就奏请“另简贤能”接办。这套要挟的方法,人人知道,所以他决定学得聪明些,一句话不说,“递牌子”觐见两宫太后及皇帝,辞行出都。
这天是八月二十,他出京,李鸿章到京,两人在贤良寺还有一番酬酢。然后李鸿章就“接收”了左宗棠的行馆,一住住了差不多一个月。
这因为他是来办善后,第一要谈“撤勇”;第二要谈报销。这两件事都非常麻烦。朝廷的意思,首先要让刘铭传的部队进驻京畿,刘铭传的职务是“直隶提督”,带兵到任,名正言顺。而且曾国藩调为直隶总督,论私人情谊,他亦不能不想办法让刘铭传来帮曾国藩。无奈那位爵爷,名成利就而身心交疲,只想解甲归田,坐拥爵衔巨资,先享两年福再说,这已使得李鸿章左右为难,而且他自己还有“泥菩萨过江”之虞。
“少荃!”恭王这样对他说,“上头的意思,怕左季高独力难支,将来还有借重你的地方。所以淮军应该汰弱留强,作个预备。”
李鸿章是决不愿再领兵打仗了!一方面是打仗太苦,一方面“军功”也够了。尤其是跟左宗棠在一起打仗,不但受苦,还要受气,上头这个“意思”,无论如何要把它打消。
“王爷!”他以十分郑重的语气答道:“军国大计,不敢不据实奉陈。平洪杨、平捻军,十几年苦战的心得,只得一句话:事权必须归一。以平西捻而论,若非朝旨以王爷节制各军,直隶有那么多将帅督抚,各自为政,只怕治丝愈棼,局面会糟不可言。”
这番话以恭维恭王来说明“事权必须归一”,自然很动听,因而恭王点点头说:“这是很实在的话。尤其季高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如果西征不顺手,必须易帅,朝廷自然有妥善的处置。”
这一说更不得了!如果留淮军以备助剿,还可以派部下大将入陕,照现在恭王的话,西征无功而易帅,是由自己去代左宗棠,那就得亲临前敌,怕十年都不能收功,非死在秦陇不可。
“王爷!”他说:“左季高大才槃槃,对经营西北,视为平生志事之所在,如果他犹无功,更无人可。何况淮军将领,不是我在王爷面前说句泄气的话,百战艰难,锐气都尽,真正是‘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
“那……,”恭王看着在座的文祥说:“撤军之议,只怕谈不出结果来了。”
“在京里本来就谈不出结果来的。”文祥从全局着眼,提出建议:“善后事宜要通盘筹划。汰弱留强是一事,粮饷从何而出?又是一事。裁勇资遣一事,另外练兵又是一事。大乱敉平,百废待举,尤其洋务急待开展,更要大笔款子,而况西饷才筹出一百万,不足之数着落在何处?也得先作个准备,等左季高请饷的折子来了,才可以应付。”
“唉!”恭王有些心烦,感慨着说:“为来为去为的一个字:钱!”
“对了!正是一个钱字。所以天下的命脉在东南财赋之区的两江,而京畿为腹心,湖广为股肱。让他们三位总督见个面,好好谈一谈,事情就有眉目了。”
“好!”恭王当即作了决定:“少荃,你到金陵走一趟,约了马谷山跟曾涤生谈个章程出来。朝廷的意思,反正你也知道了,只要大局能够在稳定中有开展,你们怎么说,怎么好!”
“跟王爷回话,我本来的打算,也是出京以后,先到两江,见我老师,开了年到武昌接事。不过,我那老师,只怕不肯接直督的印。”
提起这一点,恭王又心烦了。曾国藩调任直督的谢恩折子中,虽没有明白表示,不愿到任,但有个“附片”说:“丁忧两次,均未克在家终制;从公十年,未得一展坟墓,瞻望松楸,难安梦寐。”又说:“剿捻无功,本疚心之事;而回任以后,不克勤于其职,公事多所废弛,皆臣抱歉之端,俟到京时,剀切具奏。”意思是尽过忠,现在该尽孝了,进京陛见时,一定会面奏,请假回籍扫墓,就此辞掉直督。现在听李鸿章一说,那“附片”的言外之意,越发明白。这件事得要早早疏通。
于是恭王作了很坚决的表示:“少荃!平心而论,你那老师,也该休息几时,不过局面摆在那里,谁是可以高蹈袖手的?更何况你老师的德望才具,国家万万少不得此人!你们师弟的感情极好,我请你代为劝驾,不肯接直督的话,最好不要说出来,一说,于事无补,徒伤感情。”
李鸿章的心思一直很活动,打算着“老师”真的坚辞直督,而上头不愿强人所难,他就要设法劝曾国藩“荐贤自代”,所以到处宣扬他老师有倦勤之意。现在听恭王的口风,非其人不可,他算是在眼前死了这条心了。
于是,他非常恳切地答应:“王爷请放心!我一定把我那老师,劝得遵照朝廷的意思,来接直督。”
恭王很见他的情,说了好些拜托的话。但是李鸿章有件事,却无法拜托恭王斡旋。平捻的军费,前后用去四千万两银子,虽出于两江,却要向户部报销。他的想法是最好象平洪杨的军费一样,免予奏销,为此,特地去看户部尚书宝洌Ш吐迱埽岢霭凳荆Α⒙蘖饺耍徊挥Γ蔷椭缓昧硗庀氚旆恕?br /> 第一步是托人跟户部的书办拉交情,请到饭庄子小酌,探问口气,要怎样才能把这四千万两银子的报销,顺利过关?
六部的实权,操在司官手中,司官又必须依赖书办,所以要“过关”的关键,还在书办身上,而户部的书办与吏部的书办,比其他各部的书办又不同。本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有六个字的比拟:富贵威武贫贱。吏、户两部的书办,占个“富”字,却真是当之无愧。
但户部的司官和书办,在内部又有区分,十四个“清吏司”的职掌各各不同。这天李鸿章方面的人,邀请的主客是“江西司”和“贵州司”的书办,就因为江西司稽核各省协饷,贵州司稽核海关税收,这都与淮军平捻的军费报销,有密切关系。
再有一个主客,越发要紧,这人是户部“北档房”的笔帖式。户部的总帐,归北档房所管,国家岁出、岁入的确数,只有北档房知道,那里的司官胥吏,历来不准满人插足。同时北档房负复核的责任,报销的准与不准,最后就要看北档房,因而这个名叫乌克海的笔帖式,被奉为首座。
代作主人的是一个山西票号的掌柜,姓毛行三,他这家票号跟淮军粮台有往来,李鸿章在京里有什么应酬馈赠,常由他出银票过付。跟户部的人极熟,三天两头在一起,不是酒食征逐,就是听戏“逛胡同”,下馆子吃饭,照例要“叫条子”。但这天却只是“清谈”,因为要商量“正事”,而这件正事的关系出入甚巨,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酒过三巡,毛三开口了,“乌大爷,”他说,“都不是外人,敞开来谈吧!‘那面’托我先请教、请教各位的意思。”
“这也用不着我说,部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乌克海说,“我们哥儿几个,倒不妨先听听那面的意思。”
这话很难说,毛三只受托探问口气,不能放下什么承诺,想了想自作聪明地说:“从前曾大人…。”
刚提了这一句话,乌克海就打断了他的话,“嗐,还提那个!”他痛心疾首地说,“那时候倭中堂‘管部’。这位道学老夫子,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也不跟大家商量商量,糊里糊涂就上了个折子,平洪杨的军费免予报销。这倒也不是便宜了曾大人,是便宜了他下面的粮台。都要照倭中堂这个样,我们家里的耗子都得饿死了。”
“那么,”毛三问道,“乌大爷,你也别管部里的规矩不规矩,反正托的是我,也总不能说是非按规矩办不可。这话是不是呢?”
“当然,熟人是熟人说话。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三个人坐到一边,悄悄低语了一番。其实这是做作,应该开个什么“盘子”早就在部里商量好了来的。
“别人来说,是这个数,毛三爷,看你的面子,这个数。”
乌克海比着手势,先伸一指,再伸三指。
“一三?”毛三问道:“一厘三毫?”
“对了,一两银子一厘三。报多少算多少。”
“这个…,”毛三问道,“能不能再少一点儿?”
“一厘不能少。”乌克海斩钉截铁地回答。
由于乌克海的口风甚紧,无可通融,毛三也就不必多说。散了席随即赶到贤良寺。李鸿章对此事特别关切,降尊纡贵,特别找了毛三来亲自问话。
磕过头起身,毛三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把乌克海的话,照实说了一遍。李鸿章心想,两江地方,前后数年为平捻所支出的军费,总在三千万两左右,照一两一厘三毫扣算,一千万就得十三万;三千万左右,就得四十万两银子,这笔数目不小了。
“部里原来是什么规矩?”李鸿章问道:“你可晓得?”
“回中堂的话,这没有准规矩的,看人说话。”
“噢!”李鸿章要弄明白,是看报销的人说话,还是看居间的人?这得弄清楚:“如何叫看人说话?”
“象中堂这样,他们不敢多要。”毛三又说,“再要看各人的做法怎么样?我们这面漂亮,他们那面也漂亮。”
“嗯,嗯。”李鸿章虽没有说什么,心里在估量毛三到底是为自己说话,还是为对方说话?
“再有句话,不敢不跟中堂回,那班人真正是又臭又硬,事情越早办越好,晚了还花不进钱去。”
“为什么呢?”
“人防虎,虎也防人。”毛三低声说道,“晚了,那班人只当另有布置,就不敢要了。”
由这句话,李鸿章知道毛三相当忠实,因为他说的话很中肯。这件事一起了猜疑之心,不敢要钱,那就一定公事公办,尽量挑剔,事情就会很棘手。
“你倒是个肯说老实话的人,很好!辛苦你了。”
说罢,李鸿章手扶一扶茶碗,廊上的戈什哈便喊“送客”,毛三赶紧站起身来要叩别,李鸿章已经哈一哈腰,往里走了进去。
“搞他娘的!”他走到幕友办公的那间屋子里,坐下来便骂:“真正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李鸿章与左宗棠的脾气不同,左宗棠是讨厌谁骂谁,而李鸿章骂人,不一定就表示他对被骂的人不满,所以他的幕友,明知他是骂户部的胥吏,都不接口,要听了他的意思再说。
“我十几年不曾进京,来一趟也不过花了十万银子,那些小鬼要我四十万,那里来?”
四十万两银子,诚然是个巨数,但幕友中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吓一跳,那是不明淮军军饷支出的人,明了的,就不觉得多了。
“大帅!”管章奏的幕友,很平静地说:“江宁的折差刚到,涤相有封信,只怕里头有谈到报销的话。”
那是一定的!此事与曾国藩密切有关,而且调任直督,在两江经手的大事,必须作一交代。从西捻平后,他与他老师函牍往还,一直就谈的是撤军与报销。果然,曾国藩的这封信中,提出了他对报销的处理办法,打算“实用实销”。
一看这四个字,李鸿章便觉刺心,知道又有麻烦了。
再取信中附来的奏折草稿,看出是曾国藩的亲笔。笔划之间,直来直去,跟他方正的性情一样,少波磔顿挫的捭阖摇曳之姿:“从前军营,办理报销,中外吏胥,互相勾结,以为利蔽。此次臣严饬属员,认定‘实用实销’四字,不准设法腾挪,不准曲为弥缝。臣治军十余年,所用皆召幕之勇,与昔年专用经制弁兵者,情形迥异;其有与部例不符之处,请敕部曲为鉴谅,臣初无丝毫意见,欲与部臣违抗也。”
“我那老师,真正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李鸿章顺手把奏稿递了给幕友,“你们看看!”
“话是说得再好都没有,招呼打在前面,户部的堂官,心里会很舒服,不过,司官以下的人,看了就不舒服了。”
“‘中外吏胥,互相勾结,以为利薮’,骂得倒也痛快!”李鸿章就在这片刻间,心思又已一变,心想让老师骂一骂也好,有人在表面骂,自己在暗地里做人情,相形之下,便越发会令对方心感。所以他接下来说:“事缓则圆,留着慢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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