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喳!”小李响亮地回答,而且把胸脯挺得很高,但脚下却不动。
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碍。皇帝很明白,如果再呵斥督促,小李就要想办法搪塞了,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能教人吃了亏还不能骂他,只有气得摔东西。所以,最实惠的处置,是先问一问他有何难处?
这当然不会有好言好语。皇帝偏着头,皱着眉,用表示不耐烦的重浊的声音问:“怎么啦?”
小李是在等着他这一问,不慌不忙地答道:“奴才在想,快去不管用!奴才只有两条腿,跑得再快,路远了,还是快不了,怕万岁爷等得心烦,所以奴才在想,近处那儿有?想定了一拿就是。”
“想到那会儿?你就想躲懒,没话找话。快!上养心殿取。”皇帝告诫,“别拿错了,要‘平声’的,看那‘一东、二冬’,‘一先、二萧’的就是。”
“喳!”小李无奈,只好移动脚步了。
“慢着!”是桂连的声音,因为清脆无比,所以室内室外无不注意,等小李站住脚,回头来望时,只见她比着手势在问皇帝:“是不是那么大,那么高的小柜子,有好些个小抽屉,上面刻的字,什么‘一东、二冬、三江、四阳’的?”
“对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不过,不是‘四阳’,是‘七阳’。”
“奴才也闹不清是四阳还是七阳?反正一东、二冬是记得挺清楚的。”桂连答道,“奴才在库房里见过这个东西。”
“那好!你带着小李,跟玉子去要。”
不多片刻,取来两个花梨木的小柜,每个柜子有十五个小抽屉,每屉一韵目“上平”从“一东”到“十五删”,“下平”从“一先”到“十五咸”,都在抽屉上刻着字。
“是这个不是?”桂连很平静地问。
“就是这个。”皇帝说道,“你把‘十一真’打开。”
打开上平那个柜子的第十一个抽屉,里面有许多叠得很整齐的牙牌。桂连掀一块来看,是个“真”字,再掀一块来看是个“因”字。
“这干吗呀?”她问。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骄傲地说:“跟你也说不明白。你把字牌都取出来,让我看。”
桂连尽眨着眼,一块一块把字牌取出来,取一块看一块,手脚甚慢,皇帝等得不耐烦,将抽屉一拉,“哗啦”声响,把所有的字牌都倾倒在桌上。
“来!给掳齐了!”
说着他自己先伸手去理,桂连自然更要动手。四只手在一起理牌,少不得要碰到,头两次还好,理到后来,皇帝故意把她面前叠好了的牌顺手打乱,又趁势把桂连的手,摸一把、捏一把,嘴里还吆喝着:“快一点!把字顺过来!”而眼睛不时看着窗外,怕小李和其他太监在注意他的动作。
窗外当然在注意,但都装作不曾看到,刻刻躲避着他的眼光。这使得皇帝的心情轻松了些,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看她没有什么表示,便趁窗外小李转过身子去的那一刻,很快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这一摸把桂连的脸摸红了,想起玉子嘱咐过的话:要多劝皇上念书。便即说道:“万岁爷不是要做诗吗?”
“嗯、嗯,做诗、做诗!”皇帝象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自己都觉得有些忸怩。
看皇帝静了下来,桂连的心也定了,一个人把字牌理好。
她很聪明,这不多的工夫,已经领略到了字牌的用处,把“十一真”中她所认得的字排在前面,仿佛见过而不认得的,放在中间,最后是那些她心目中的“怪字”:忞、歅、紃、姡е唷?br /> 这个安排,大可人意,皇帝有着小小的、意外的惊喜,“桂连!”他指着前面那些常见的字问:“你怎么知道我就要用这些个字?”
桂连想说,那些“怪字”,万岁爷一定认不得,所以撂在后面。但这话要说出来,可能就是一场大祸。所以甜甜地笑道:“奴才是胡猜的。想不到就猜中了万岁爷的心思。”
这让皇帝想起《四郎探母》中的戏词,随即说道:“好,你就猜猜我这会儿,心里想的是什么?”
“奴才猜不着!”
“猜不着也不要紧。”
“那,奴才就胡猜了。”桂连偏着头,斜着上望,含着笑容两只手指轻轻捻着她自己的耳垂,这副姿态,在皇帝看来极美。尤其动人的是,她那因为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长长的睫毛就象无数小精灵,不断在跳跃闪动。
“奴才猜万岁爷,这会儿心里在想的是,”她顽皮地笑着,“要赏奴才一个宝石戒指。”
这真猜得有点儿匪夷所思了,但是皇帝很高兴。真的,为什么不赏桂连一点东西?“你猜得不错!”他说,同时探头望着窗外,仿佛要叫人似的。
真的当了真,桂连却又不安了,“不!”她赶紧拦着,“奴才胡猜的,逗万岁爷一个乐子,不敢跟万岁爷讨赏。”
皇帝也醒悟了,如果传小李取宝石戒指来赏桂连,敬事房一定要“记档”,闹得人人都知道,说不定传到倭师傅耳朵里,又绷起脸来说一番大道理,多么无趣?所以不再呼唤小李,凝神想了想问道:“你喜欢那一种宝石?我悄悄儿找一个来给你!”
情窦已开的桂连,对“悄悄儿”三字,听得特别清楚,心里念了几遍,感到一种无可形容的甜醉的滋味,于是不好意思地答道:“奴才喜欢蓝的。”
“可以,过年我给你一个。”
当天也不做诗了,皇帝特意到丽贵太妃宫里去看大公主。娇憨的大公主,跟皇帝最好,姊弟交谈,往屯脱略礼节,所以她一见面就说:“嘿!稀客。”
“跟皇上不准这样说话!”丽贵太妃呵斥女儿。
丽贵太妃也不过三十刚刚出头,但已憔悴不堪,文宗宾天的那头两年,几乎日夕以泪洗面,一半是思念先帝,一半是受了慈禧太后的气。这几年看样子象是想开了,其实心如槁木,只以供佛念经打发日子。如说还有放不下心的事,就是膝前的一个娇女,也就因为如此,大公主虽指配了太宗朝十额驸辉塞的后裔符珍,她却悄悄跟慈安太后要求过,希望把女儿在身边多留两年。慈安太后一向很照应她,自然允许,慈禧太后则根本不爱理这件事,所以大格格早就出降,大公主的喜事在那年办?却从未有人提过。
不过皇帝不象他生母,很敬重丽贵太妃,这位庶母对他也极重视。她常在想: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总有终了的一天,等皇帝成年亲政,凡事可以自己作主了,那她后半世还有几天比较舒服的日子好过。而且女婿、女儿也要靠皇帝的恩典。由于这样的想法,她对皇帝虽不是刻意笼络,却总是处处企求他有好感,甚至对皇帝左右的人,张文亮、小李等等,也很客气,每一次都要叫宫女拿茶、拿点心。也常有赏赐——据说丽贵太妃因为文宗在日得宠,手里很有点东西。
但是,皇帝与先朝的妃嫔见面,行迹上应该是疏远的,所以照例的几句问答过后,丽贵太妃向大公主嘱咐了一句:“好好儿陪着皇上说话,不许没有规矩。”便即退回自己的屋子。
这时皇帝才道明来意:“我跟你要样东西,你给不给?”
“倒是要什么呢?我没有的也不行啊!”
“当然是你有的。我跟你要个宝石戒指。”
“干吗用呀?”大公主问道,“我真不懂,皇上要我的戒指干什么?”
“你小气我就不要了。”
“谁小气来着?”大公主的声音提高了,“我不过…。”
“别嚷嚷!”皇帝赶紧摇着手说,“我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就急了。”
“当然要急了!我最恨人说我小气。皇上倒看我小气不小气?”
大公主还真大方,很快地把她的首饰箱捧了出来,打开盖子,推到皇帝面前。
“你的嫁妆还真不少!”皇帝笑道,“你别心疼,我只要一个蓝宝石的。”
“不管蓝的、红的,由着性儿挑吧!”
“也甭挑了,反正都是好的,你给一个不大不小的好了。”
大公主有些赌气,挑了个最大的送到皇帝手里:戒面有蚕豆那么大,色泽极纯,其名叫做“蓝桂玉”,是翡翠的变种。
“我拿是拿了,可有一句话,你能不能答应?你要不依,我就不要。”皇帝接着又说:“我跟你要了这个戒指,你可别告诉人,要是看见什么人戴在手上,你就装作没有瞧见,也别跟人说。”
“行!”大公主答得很爽脆,但有一个条件:“皇上得告诉我,这个戒指给谁?”
皇帝略一踌躇,点点头说:“你把手伸出来!”等大公主摊开手心,他写了“桂连”两字。
“我猜也是她。”
皇帝笑笑走了。第二天又到绥寿殿,找个机会把那戒指给了桂连,她给他请安谢赏,把玩着那样珍饰,脸上一直浮着笑容。皇帝看在眼里,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那种踏实舒坦的感觉。
但桂连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眼中依稀有怅惘之色。这时候的皇帝,对她的一颦一笑,无不注意,不知道她为何不高兴?想问问她,却似乎有些碍口,因而他的脸色也阴沉了。
桂连很机警,知道是为了自己的缘故,立即又绽开了笑容,轻声问道:“万岁爷怎么又不高兴了?”
皇帝正在想一句适当的话,要反问她为何不高兴?只见小李匆匆出现在门口,屈着一条腿,高声说道:“启奏万岁爷,圣母皇太后找!”
这是不常有的事,而且看见小李脸色惊惶,不由得也有些着慌,站起来就走,听见桂连喊道:“万岁爷!帽子!”
他站住了脚,只见桂连一手托着他那顶貂皮便帽走了过来,于是把头一低,让桂连替他戴好,匆匆忙忙坐上软轿,由小李扶着轿杠,抬向翊坤宫。
“怎么回事?”皇帝忍不住问了一句。
“圣母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小李低声答道:“把茶杯都摔了!”
这一说,皇帝越发提心吊胆,一到翊坤宫,就发现慈禧太后脸上象罩了一层霜,便硬着头皮进殿请安,怯怯地喊一声:“额娘!”
慈禧太后不响,一面剔着指甲,一面斜着身子,把皇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冷笑说道:“哼!上书房的日子,倒还见得着人,不上书房,连影儿都瞧不见了。”
皇帝不敢响,把个头低着,只拿脚尖在地毯上画圈圈。
“什么样子!有一点儿威仪没有?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用功,要学规矩,走到那儿,象个皇上的样子。反正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处乱逛,跟外面的野孩子,有什么两样?”
“野孩子”三字,太伤皇帝的自尊心,虽不敢争辩,却把头扭了过去。
“你看你!我跟你说话,你跟我这个样!”慈禧太后把炕几一拍,“你心里可放明白些,别以为有人护着,就敢爬到我头上来!”
“主子何必跟万岁爷生气?”安德海不知怎么一下子出现了,“好了,好了!万岁爷给赔个罪吧,说‘下次不敢了。’”说着便来扶皇帝的身子,意思是要把他的身子转过来,面朝着慈禧太后好磕头。
※ ※ ※
皇帝最恨安德海以这种欺压他来讨好太后的行径,顿时怒不可遏,就想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再说,皇帝的身体羸弱,但常跟小太监在一起练劈砖之类的玩意,手劲甚足,这一掌要打了过去,非把安德海牙齿打掉,外带摔个跟斗不可。但就在要出手的刹那,想起母后正在火头上,说不定再受一顿训斥,反教小安子心里快意,这是无论如何划不来的事!因而硬忍住了,只瞪着眼问:“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慈禧太后看在眼里,心中明白,安德海如果不知趣,皇帝正好把怨气发在他头上,为了回护他,便即大声申斥:“你走开!没有你的事。”
安德海变成两面不讨好,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但他脸皮甚厚,不动声色地答应着:“喳!”然后垂手退到一旁。
“过了年就是十四岁了!”慈禧太后接着又训示:“到现在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出来,也不知道你的书是怎么念的?”说到这里,她突然吩咐安德海,“把跟皇上的人找来!”
“喳!”安德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疾趋而出,走到廊上大声问道:“跟皇上的人在那儿?”
他明明看见小李他们一班人远远站着,却故意这样问,这便表示来意不妙,张文亮不在,小李只得挺身而出,跑上来问道:“干吗?”
“奉懿旨找!只怕有赏。”
小李心想,糟了!说不定就得挨顿板子。跟安德海没有什么好说的,唯有硬着头皮进殿,在门口报名请安。
“你过来!”慈禧太后说。
“喳!”小李急行数步,跪在她面前。
“下了书房,你们带着皇上到那儿去了呀?”
“奴才不敢带看皇上乱走。皇上吩咐到那儿,奴才只有小心伺候。”
“嗯!”慈禧太后的语气,意外地柔和,反带着讥嘲的意味:“你们很好,伺候得很小心,我全知道。你们就再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把头扭了过去。小李不敢多说,只有唯唯称是,连磕头。
“传膳!”
这一声真如皇恩大赦,不然小李跪在地上,太后不叫“起来”便不能起身,因而他机警地代为应声,接着便磕个头,起身退出,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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