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须挑她看得懂的,最好在《治平宝鉴》上找。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治平实鉴》上,汉文帝衣弋绨、却千里马的故事,为了是讽劝太后,他又想到汉明帝马后的节俭。再叙两段本朝的家法,这开宗明义的一个“帽子”就有了。
于是他提笔写道:“昔汉文帝身衣弋绨,罢露台以惜中人之产,用致兆民富庶,天下乂安;明帝马后服大练之衣,史册传为美谈,此前古事之可征者也。我朝崇尚质朴,列圣相承,无不以勤俭为训,伏读世宗宪皇帝圣训:”朕素不喜华靡,一切器具,皆以适用为贵,此朕撙节爱惜之心,数十年如一日者。人情喜新好异,无所底止,岂可导使为之而不防其渐乎?‘宣宗成皇帝御制《慎德堂记》,亦谆谆以’不作无益害有益‘示戒。圣训昭垂,允足为法万世。“
写完一段,搁下笔看了一遍,接着便考虑,是从内务府写起,还是开门见山提到宫内的奸佞小人?正在踌躇不定,打算找翁同和去商量一下时,皇帝的文章交卷了。
那真是短论,一共十句话不到,倭仁一看,暗暗心喜,捧着皇帝的稿本,摇头晃脑地念道:“治天下之道,莫大于用人。然人不同,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必辨别其贤否,而后能择贤而用之,则天下可治矣。”
看一看钟,这八句话花了皇帝一个钟头。但总算难为他,虽只有八句话,起承转合,章法井然,虚字眼也还用得恰当。
可是倭仁还守着多少年来督课从严的宗旨,不肯夸奖“学生”,怕长他的虚骄之气,只点点头,板着脸说:“但愿皇上记着君子、小人之辨,亲贤远佞,那就是天下之福了。”
听这两句话,皇帝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自己觉得费了好大的劲,一个字一个字,象拼七巧板那样,摆得妥妥帖帖,一交了卷,必定会博得大大的一番称赞,谁知反听了两句教训!想想实在无趣。用什么功?用功也是白用,不如对付了事。
这一来,皇帝读“生书”便显得无精打采了,倭仁也不作苛求。下了书房,跟翁同和商议上那道奏折,费了两天工夫,才定稿缮清,递了上去。
奏折送进宫,慈禧太后正在审核内务府奏呈的大婚典礼采办的单子,安德海在旁边为她参赞,迎合着“主子”的意思,“这个太寒碜”,“那个不够好”地尽自挑剔。单子太多,一时看不完,谈不完,慈禧太后有些倦了,揉揉眼说:“先收起来,留着慢慢儿看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安德海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道:“东西都要到江南、广东采办,运到京里,主子看着不合适,还来得及换。不然,内务府就可以马虎了。”
“这是什么道理?”慈禧太后问。
“到了日子,要想换也来不及了,明看着不合适,也只好凑付着。”
“他们敢吗?”慈禧太后怀疑,“他们还要脑袋不要?”
“大喜的事,主子也不会要人的脑袋。”安德海冷冷地答道。
想想也是,这样的大典下来,照例执事人员,不论大小,都有恩典。办事不力,充其量不赏,除非出了大纰漏,那也不过交部议处,不会有什么砍脑袋、充军的大罪。就算自己要这么子严办,总有人出来求情,到头来,马虎了事,不痛快的还是自己。
于是她问:“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一直在窥伺脸色的安德海,知道自己的话说动了慈禧太后。打铁趁热,便走近一步,躬身低语:“主子不问,奴才不敢说,主子问了,奴才不说,倒象帮着内务府欺瞒主子,那不是神鬼不容?奴才在想,最好主子派一个信得过,而且能干的人,先到江南、广东去一趟,摸一摸底儿。”
“摸一摸底?那倒是什么呀?”
“价码儿啊!”安德海指着单子说:“这里面的虚价,不知有多少!”
“对,对!”慈禧太后不住点头,“可是……,”她踌躇着说:“你也不能出京啊!”
唯一的窒碍就在此!安德海先不作声,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全得看主子的意思。主子说一句话,谁敢驳回?”
“那也不是这么说。慢慢儿再看吧!”
事情虽未定局,但还留着希望,安德海不敢操之过急,所以闭口不语。到了上灯,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看到一半,只见慈禧太后,额上青筋跃动,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
为的是倭仁的那道奏折。他在那段引叙汉朝帝后和本朝圣训的“帽子”以后,这样写道:“近闻内务府每年费用,逐渐加增;去岁借部款至百余万两。国家经费有常,宫廷之用多,则军国之用少;况内府金钱,堵闾阎膏血,任取求之便,踵事增华,而小民征比箠敲之苦,上不得而见也!咨嗟愁叹之声,上不得而闻也!念及此而О@在抱,必有恻然难安者矣。方今库款支绌,云贵陕甘,回氛犹炽;直隶、山东、河南、浙江等省,发捻虽平,民气未复。八旗兵饷折减,衣食不充,此正焦心劳思之时,非丰亨豫大之日也。大婚典礼繁重应备之处甚多,恐邪佞小人,欲图中饱,必有以铺张体面之说进者,所宜深察而严斥之也。夫制节谨度,遵祖训即以检皇躬;崇俭去奢。惜民财即以培国脉。应请饬下总管内务府大臣,于备用之物,力为撙节,可省则省,可裁则裁。总以时事艰危为念,无以粉饰靡丽为工。
则圣德昭而天下实受其福矣!“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文章倒做得不坏。”
但想到倭仁原是个“迂夫子”,便觉得为他生气大可不必,这一转念间,脸色便和缓了。安德海也松了口气,因为慈禧太后生气的样子,实在教人害怕。
不过倭仁提到“邪佞小人,欲图中饱”,下面又有“饬下总管内务府大臣”如何如何的话,这跟安德海所说的意思差不多。内务府中饱是免不了的,但也不能太过分,这得想个办法,让内务府的人适可而止。
于是她对安德海说:“你倒去打听打听,内务府的人怎么说?这几张单子是谁经手开的?”
安德海知道必出于明善父子之手,但正好借此出宫去办一天的事,自不宜在此时回奏,因而这样答道:“现在内务府的人,知道奴才是主子的耳目,所以一见奴才都躲得远远儿的。不过奴才自有法子去打听,就是得多花点儿工夫。奴才请旨,明儿一早就去找人,当天就可以打听确实了来回奏。”
“可以。”慈禧太后又说:“顺便看看,有新样儿的鞋没有?”
于是第二天等慈禧太后一到养心殿,安德海就从他自作主张,新近开启的中正殿西角门出宫,一直坐车回家。
※ ※ ※
安德海将他家的房屋大修过了,从乡里把他的叔叔、妹妹,还有个侄女儿都接了来住,在原来的两个听差以外,另外擅自从宫里把他一个亲信的同事,名叫王添福的,找了来管家。管家不管杂务,只管替他联络各方,说人情的、谋差使的、放账的,彼此勾结着搞钱的都归王添福接头,所以等安德海一回家,他立刻派那两个听差,分头去通知,有那要当面见“安二爷”的,赶快都来!
不久,各色各样的人,纷纷都到了安家,他们的来意,已听王添福说过,安德海很干脆,但也很嚣张,“行”或“不行”只有一句话。不行的怏怏而去,能帮忙的,由王添福陪同到一边去谈细节,主要的是“谈价钱”。
忙到下午该吃晚饭了。他家跟宫里的规矩一样,四点钟就吃晚饭,安德海自己高高上座,他那个六十多岁名叫安邦太的叔叔和王添福左右相陪。席间只有安德海一个人的话,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谈得兴高采烈,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
好不容易安邦太才有开口的机会:“皇后选定了没有?”
“早着哪!”他说,“复选留下六十二个。再选一次,起码还得刷掉一半,那一半记上名字,等过一两年再挑。”
“大婚到底是那一年呢?”
“还有三年。”
“日子定了没有?”安邦太问,“那该钦天监挑日子吧?”
“当然得钦天监挑。要等皇后选定了,跟皇上的八字合在一起看一看,才知道那一天大吉大利。”
“原来跟外头百姓家也没有什么分别。”
“谁说没有分别?大婚的用款,户部就拨了一百万,还有内务府的钱,还有‘傅办’的东西呢?”安德海数着手指说:“长芦盐政、两淮盐政、粤海关、江海关,这些个有钱的衙门,谁也跑不了。”
“德海啊,”听得眉飞色舞的安邦太,一脸的向往之情。
“你不是说,太后要派你到江南去制办龙袍吗?多早晚动身啊?”
安德海在新年宴请亲友,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大吹其牛,欺侮大家不懂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干些什么,说慈禧太后要派他到苏州去制办龙袍。安邦太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暗底下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太后派出去就是“钦差”,那番风光,着实可观,一心在想,要沾侄子的光去玩一趟,也享一享富贵荣华,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快了!快了!”安德海答得极爽利,就象已奉了懿旨似地,“到时候,大家一起跟我去!”
真的获得了承诺,安邦太反而不肯相信,怯怯地问道:“行吗?那时候你是钦差的身分。”
“对了,钦差!”安德海抢过来说,“钦差不要带随员吗?”
“喔,随员###!”安邦太连连点头,知道了他自己的“身分”。
他们叔侄俩在交谈,王添福一句话不说。等安邦太有事离座,他才低声问道:“二爷,你真的要下江南?”
在他面前,不能吹得太离谱,安德海略想一想答说:“我跟上头提过了。上头没有说不教去,看样子有个七成账。”
“如果真的能去一趟,那可是个挺大的乐子。”
那还用说?安德海心里在想,这一趟抽丰打下来,起码也捞它个十万、八万,等把一切大婚典礼采办各物的价钱打听清楚,回来再跟内务府算账,好便好,不好就泄他们的底,“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二爷!”王添福另有想法,“咱们可以做一趟好买卖。”
“做买卖?”这是安得海所没有想到的,“什么买卖?”
“珠宝买卖。”
王添福自己就有许多珠宝,几乎全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在京城里无法脱手,因为那家王公府第的福晋、格格,有些什么奇珍异宝,那位贵官的夫人,有些什么出色的首饰,珠宝市的那些行家,能够源源本本,道明来历。而官眷所用的首饰,跟民间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一样,珠宝市怕惹事,不大敢销这些黑货。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多的是富家大户,只要东西好,不怕价钱贵,而且听说是大内的珍品,还可以多卖几文。
“果然好买卖!”安德海的心思也很灵活,“这笔买卖咱们有两个做法:一个是把他们的货色买过来转手;一个是让他们跟了去,先说定规,咱们得抽成,三七、四六,或是对开。”
“一点不错。”王添福说,“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手里有东西,急于想脱手。二爷,你就管想办法,把这趟差使讨下来。
别的噜苏事儿全归我,包你办得滴水不漏。“
安德海紧闭着嘴唇,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下了决心非把它办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办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个太太。清朝的太监跟明朝的太监不同,明朝的太监和宫女有几万人之多,长日无事,太监和宫女配对儿“做夫妻”,但除了极少数六根未净的以外,总是只有饮食,没有男女,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假夫妻,称为“菜户”,或者叫做“对食”。最大的一户“菜户”,就是魏忠贤和客氏,对食之际想出来的花样,荼毒六宫,把座大明江山都给搞垮了。
这个坏榜样,清朝的皇帝最着重,雍正、乾隆两朝,尤其认真,太监和宫女,不准“妹妹、哥哥”地乱叫,但宫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太监又是京东、京南的人居多,积了几个钱,便在近在咫尺的家乡买田买地,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从家乡带个女人来服侍,就算娶亲,为法所不禁。
当然,缙绅门第,殷实人家决不会跟太监结亲,就是略堪温饱的,也决不肯把女儿嫁给太监,因为这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断送了女孩子的终身。跟太监做夫妻,等于守活寡,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条路。
因此太监娶亲,往往是花钱买个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这件事了,所以一听王添福提起,便力表赞成,“我劝过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说,“去年我从南皮上京,还带了个女孩子来,人是再老实都没有,模样儿也过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气,不要,这就难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里找。”
“京城里我可不熟了,不知道上那儿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说,“这事本来倒不急,现在要上江南,路上总得有个体己的人照应才方便。安大叔,咱们先托说媒的找几个来看了再说。”
于是找了媒婆来说,也看了几家穷家的女儿,等安德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