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不论案情大小,定罪的根据,就是犯人的口供,这一点梅启照当然不会疏忽。回去以后,立刻传见负责主审的江宁知府和上元知县,传达了钦差张大人的意思,要他们设法劝诱张文祥,照此画供。但既不能用刑迫供就范,便只有慢慢下水磨工夫,一拖拖了个把月,尚无结果。
这时的曾国藩,请辞江督,未能如愿,已经交出了直隶总督的关防,正预备入京请训,天津教案总算已化险为夷,杀了两批凶手,也办了张光藻和刘杰充军黑龙江的罪,毛昶熙和丁日昌,亦已分别回任。大局已经无碍,加之曾国藩曾有奏疏,痛切自陈,举措失机,把张光藻和刘杰办得太重,“衾影抱愧,清夜难安”,因而亦能见谅于清议。而朝廷为了慰抚老臣,特旨赐寿,由军机处派人送来御书“勋高柱石”匾额一方,御书福、寿字各一方,以及紫铜佛像、嵌玉如意、蟒袍衣料等等。他这年是六十整寿,生日正在慈禧太后万寿后一天,两湖同乡,就在不久前要把他点翰林的匾额撤除的湖广会馆,设宴公祝。
就在他出京之前,张之万和魁玉会衔的奏折到了,说张文祥挟仇“乘间刺害总督大员,并无主使之人”,同时定拟罪名,凌迟处死。消息一传,舆论大哗,给事中刘秉厚、太常寺少卿王家璧纷纷上奏,认为审问结果,不甚明确,要求另派大臣,严究其事。
不但舆论不满,两宫太后及朝中大臣,亦无不觉得封疆大吏死得不明不白,不但有伤国体,而且此风一开,中外大员心存顾忌,会不敢放手办事,否则就可能成为马新贻第二。同时就照魁玉和张之万的奏报来说,前面说张文祥怀恨在心,又以在逃海盗龙启沄等人,指使他为同伙报仇,因而混进督署行刺,“再三质讯,矢口不移”,后面却又说:“其供无另有主使各情,尚属可信”,由“尚属”二字,可见魁玉和张之万并未追出实情,所以无论从那方面来看,这一案不能就此了结。
还要严办的宗旨是大家都同意了的,如何办法?却有不同的主张。有人以为应该撇开曾国藩,另派钦差查办;有人以为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以外,还有大学士的身分,此案应归他主持。两宫太后召见军机,仔细商量结果,决定兼筹并顾。一方面尊重曾国藩的地位,一方面另派大员到江宁,重新开审。同时为昭大公起见,决定用明发上谕:“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张文祥所供挟恨各节,暨龙启沄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尽不实;若遽照魁玉等所拟,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谳,前已有旨,令曾国藩于抵任后,会同严讯,务得确情;着再派郑敦谨驰驿前往江宁,会同曾国藩将全案人证,详细研鞫,究出实在情形,从严惩办,以伸国法。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
郑敦谨是刑部尚书,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的翰林,这一榜是名榜,人才济济,在咸丰初年,红极一时。郑敦谨的官运却不算太好,翰林散馆,当了刑部主事,外放以后,一直调来调去当藩司,但颇有政绩。直到同治改元,才内调为京堂,升侍郎、升尚书。刑部尚书他是第二次做,第一次当刑部尚书在三年前,恰好西捻东窜,山西巡抚赵长龄防剿不力,带兵的藩司陈湜,是曾国荃的姻亲,本人性喜渔色,部下纪律极坏,慈禧太后得报震怒,大年三十派郑敦谨出京查办。结果按查属实,赵长龄和陈湜得了革职充军的处分,而郑敦谨铁面无私的名声,也就传了开来。
因此,上谕发抄,舆论都表示满意,期待着郑敦谨也象那次到山西查办事件一样,必能将这桩疑案办得水落石出,河清见鱼。
郑敦谨却是心情沉重,因为他是湖南人,而江宁是湘军的天下。但又不愿借词规避。他已经六十八岁,又是岁暮雨雪载途之际,如果说惮于此行,起码恤老尊贤的恭王会同情他的处境,然而他终于还是在刑部各司中挑了几名好手,驰驿出京,径赴江宁。
一路上历尽辛苦,走了二十多天才到,到的那天正是除夕,曾国藩把他接到督署去守岁,长谈竟夕。这一谈,郑敦谨才深悔此行。因为曾国藩说了实话,御外必先安内,天津教案刚刚结束,洋人不尽满意,如果再激出什么变故,那是授人以隙,倘或第二次开衅,洋人决不会象这一次似的,雷声大、雨点小,所以明知有指使的人,为保全大局,不宜追究。
曾国藩与郑敦谨不但是同乡,而且都是道光十四年湖南乡试的举人。郑敦谨春闱联捷,第二年就成了进士,曾国藩则道光十五年正科、十六年恩科,连番失利,到十八年戊戌科才得如愿以偿。所以论科名,郑敦谨虽是前辈,亦是同年,交情一向深厚,但论到公事,各有作为。郑敦谨清勤自矢,执法铮铮,张光藻和刘杰第一次解交刑部治罪,被拒绝收受,就是他的主张。谁知迫于朝命,终于还是办了罪。多少年来的规矩,或是内阁会议、或是吏部议处、或是刑部治罪,复奏时一定拟得重,留待旨意减轻,以示开恩。张光藻和刘杰原拟革职发往军台效力,已经过分,而两宫太后听了宝洌А⒊绾竦幕埃哉拧⒘醵恕八酵车隆⒚茉贫毫簦晖娣睢钡睦碛桑偌又刈锩奈渚诹?br /> 为此,郑敦谨耿耿于怀,这时听了曾国藩意见,越觉得满怀抑郁难宣,不由得就发了牢骚。
“不该办的非办不可,该办的却又不能办。”他说,“读书六十年,真不知何以为怀!”
曾国藩的牢骚更多,但养气的功夫,他比郑敦谨来得到家,所以不动声色地答道:“相忍为国而已!”
能忍是一回事,办案又是一回事。郑敦谨那个年过得很不是滋味,大年初一还好,年初二一早,马新贻的胞弟,浙江候补知县马新祐,领了他的过继给马新贻的儿子毓桢,跪在钦差大臣的行辕门口,放声痛哭,请求伸冤。好不容易给劝了回去,接着便是袁保庆来拜,郑敦谨跟他的叔叔袁甲三是会试同年,所以袁保庆称他“老世叔”,为他指出张文祥供词中,种种不合情理的疑窦,要求严办。袁保庆向来心直口快,对曾国藩和魁玉都有批评,张之万更为他隐隐约约指责得一文不值。江苏巡抚丁日昌丁忧开缺,张之万奏旨接任,朝命一到,忙不迭地赶往苏州,催丁日昌交卸,胆小怕事到如此,颇为袁保庆所讥评。
“还有人居然在马制军被难之后出告示,说‘总督家难,无与外人之事。’老世叔请想,疆臣被刺,怎能说是‘家难’?”
郑敦谨也听说过这件事,出告示的人就是梅启照。“这当然是失言!”他说,“我奏旨跟涤相会办此案,凡事亦不能擅专。等稍停几日,我再约诸公细谈。”
过了初五,郑敦谨会同曾国藩约集江宁的司、道、府、县会谈案情,别人都不讲话,只有孙衣言侃侃而谈,说指使的人倘能逍遥法外,则天下将无畏惧之心,又何事不可为?所以这一案办得彻底不彻底,对世道人心,关系极大。又说,民间谣诼纷传,上海戏园中甚至编了“张文祥刺马”这么一出新戏开演,明明是诬蔑马新贻的荒唐不经之谈,而竟有朝中大臣,信以为真,做一首诗,说什么“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马新贻含冤而死,复蒙重谤,天下不平之事,那里还有过于这一案的?
上海丹桂茶园编演“刺马”新戏,轰动一时,连远在安庆的安徽巡抚英翰,都有所闻,特为咨请上海道涂宗瀛查禁,以及孙衣言所提到的那两句诗,郑敦谨无不知道。那首诗出于乔松年的手笔,郑敦谨跟他虽是同年,也觉得他做这样的诗,实在有伤忠厚。
不过乔松年家世富饶,虽做过大官,不脱绔裤的习气,养尊处优,深居简出,跟恭王是倡和的朋友,一时觅不着诗材,信口开河,不足为奇。所以郑敦谨这样答道:“乔鹤侪的话理他干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马端愍的清誉,总有洗刷的一天。”
曾国藩也深深点头,用马新贻的谥来譬解:“端愍之端,即是定评。至于民间好奇的流言,事定自然平息,此时倒不必亟亟于去辟它!等定谳以后,我自然要替马端愍表扬。”
郑、曾二人作此表示,使得孙衣言的气平了些。当时决定正月初七开审,照例由首县办差,定制了簇新的刑具,送到钦差行辕,就在二厅上布置公堂,一共设了五个座位,除去郑敦谨和随带的两名司员以外,另外两个座位是孙衣言和袁保庆的。
这是那两名司员想出来的主意,因为此案的结果,已经可以预见,怕他们两人将来不服,会说闲话,甚至策动言官奏劾,别生枝节,所以建议郑敦谨用钦差大臣的身分,委札孙衣言、袁保庆参与会审。
接到委札,孙衣言特为去看袁保庆,要商量如何利用这个机会,追出实情。袁保庆因为曾国藩接任后,仍旧被委为营务处总办,公事极忙,经常在各营视察。替他料理门户的是他过继的一个儿子,名叫世凯,字慰庭。袁世凯这时才十三岁,矮矮胖胖,因为常骑马的缘故,长了一双“里八字”的罗圈腿,貌虽不扬,脑筋极好,已脱尽童騃之态,很整个成年的样子,凡有客来,如果袁保庆不在家,都归他接待。“慰庭!”孙衣言把手里的公事扬了扬,“令尊也接到委札了吧?”
“是!今天一早到的。”袁世凯答道:“家父昨天下午到六合查案去了,委札还不曾过目。”
“你拆开看了没有?”
“看了。怕是紧要公事,好专差禀告家父。”
“令尊什么时候回来?”
“临走交代,今天下午一定回来,正赶得上明天开审。”
“我要跟令尊好好谈一谈。奉委会审的,就是我们两个人。”
孙衣言说,“此案不平的人极多,无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想讲话也无从讲起。所以我们两个人的责任特重,等于要为所有不平的人代言。等令尊回府,请你先把我的意思转达,今天晚上我在舍间专候,或是令尊见访,或是给我一个信,我再来。无论如何要见一面。”
“是!老伯的吩咐,我一定告诉家父。不过……,”袁世凯笑了笑又说,“我想放肆说一句,不晓得老伯容不容我说?”
“说!说!你常多妙悟,我要请教。”
“不敢当!”袁世凯从容答道,“我劝老伯不必重视其事,更不必有所期望。照我看,郑钦差不过拿这委札塞人的嘴巴而已!”
几句话把孙衣言说得愣在那里,作声不得。好半晌才用无穷感慨的声音说道:“我的见识竟不如你!不过……。”他把下面的那句话咽住了,原来是想说:钦差的用心,连个童子都欺不住,何能欺天下人?
“老伯是当局者迷,总之,是太热心的缘故。”袁世凯老气横秋地说,“我劝老伯大可辞掉这个差使。”
“这也是一法,但不免示弱。”孙衣言很坚决地说:“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不辞,我要争!”
这种择善固执的态度,袁世凯再聪明亦不能了解,而袁保庆是了解的,当夜去回拜孙衣言,表示也要据理力争。
第二天一早,钦差行辕外,聚集了好些百姓,有些纯然是来看热闹,有些则是来替张文祥“助威”的。当然,钦差大臣奉旨审问如同大逆的要犯,跟地方官审理案件不同,警戒严密,不得观审,百姓只能在一府两县差役的弹压之下,远远站在照墙边张望。
此外从钦差行辕到上元县衙门,一路也有百姓在等着张文祥。他一直被寄押在上元县监狱,独住一间死刑重犯的牢房,但睡的高铺,吃的荤腥,有个相好,钓鱼巷的土娼小金子,偶尔还能进去“探探监”,所以养得白白胖胖,气色很好。这天一早,扎束停当,饱餐一顿,然后上了手铐,在重重警戒之下,被押到钦差行辕。看到夹道围观的人群,不由得满脸得意,看的人也很过瘾,觉得张文祥为兄报仇,不但义气,而且视死如归,颇有英雄气概,恰恰符合想象中的侠义男儿的模样。
孙衣言和袁保庆是早就到了,在花厅里陪着郑敦谨闲谈,谈的是天津教案。正在相与感叹,国势太弱,难御外侮之际,督署派来当差的武巡捕来报,说张文祥已经解到,请钦差升堂。
等坐了堂把张文祥带了上来,郑敦谨看他一脸既凶且狡的神色,心里便有警惕,所以问话极其谨慎,而张文祥其滑无比,遇到紧要关头,总是闪避不答。那两名司员因为已经得到指示,也是采取敷衍的态度,一句来一句去,问是问得很热闹,却非问在要害上面。
于是袁保庆开口了,他是问起一通奇异的文件。在马新贻被刺以前几天,督署接到一封标明紧急机密的公事,封套上自然盖着大印,但印文模糊,不知是那个衙门所发?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张画,画的一匹死马,文案上赶紧叫人逮捕那投文的人,却已不知去向。这张意示警告的画,究竟是谁弄的玄虚?袁保庆要问的就是这一点。
照袁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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