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荫,再下来就是翁同龢,然后是张之洞、李文田、黄体芳、陈宝琛,汪鸣銮、吴大澂,还有旗人中的宝廷,正聚在一起,谈一个前辈名士龚定庵。
谈龚定庵也算是本地风光。醇王府的旧主是道光年间的贝子奕绘,奕绘的侧福晋就是有名的词人西林太清春,传说中,与龚定庵有一段孽缘,定庵诗中“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就是这座朱门中的故事。
“现在有个人,跟定庵倒象。”张之洞问潘祖荫:“他也是好听戏的,今天不知来了没有?”
“没有见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张之洞和潘祖荫一问一答所指的是谁,只有李鸿藻茫然,“是谁啊?”他问。
“李慈铭。”潘祖荫说。
“喔,是他。”李鸿藻问道:“听说今年他也下场了?”
“是的。”潘祖荫说:“去年回浙江乡试,倒是中了,会试却不得意。”
“那自然是牢骚满腹,试官要挨骂了。”李鸿藻笑道:“龚定庵会试中了,还要骂房官,李慈铭不中,当然更要骂人。不晓得他‘荐’了没有?”
“居然未骂,是不足骂。”张之洞笑道,“他的卷子落在霍穆欢那一房,这位考官怎么能看得懂李莼客的卷子?”
“怪不得!”李鸿藻说,“这真是‘场中莫论文’了。”
“内务府的人,也会派上考差,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潘祖荫又说:“今年这一榜不出人才,在三月初六就注定了。”
本年会试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总裁朱凤标,副总裁是毛昶熙、皂保和内阁学士常恩,都不是善于衡文的人。十八房官中,得人望的只有一个御史边宝泉,霍穆欢以内务府副理事官也能入闱,尤其是怪事。因此这张名单一出来,真才实学之士,先就寒心了。
“兰公,”张之洞问道,“听说状头原是四川一个姓李的,可有这话?”
“有这话。”李鸿藻说:“‘读卷大臣’定了前十本,奉懿旨,交军机核阅,谁知第一本用错了典故,而且还有两个别字,只好改置第九。”
“我看了状头之作,空疏之至,探花的原卷也有别字。文运如此,非国家之福。”潘祖荫大摇其头。
“兰公,”翁同龢忽然说道,“三月初四那天,饭后未见你到弘德殿,我以为兰公你要入闱了呢!”
“果然兰公入闱,必不致有此许多笑话。”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接着张之洞的话,议论抡才大典,不可轻忽,同时也隐约有这样一种看法,自倭仁下世,在朝讲“正学”的,只有李鸿藻一个,接承衣钵,当仁不让。
李鸿藻对这些话不能无动于衷,他心里在想,自己以帝师而为枢臣,提倡正学,扶植善类,责无旁贷。目前的风气,以柔滑工巧为贵,讲求急功近利,如果能培养一班持正不阿的敢言之士,足以矫正时弊,这也是相业之一。自己在军机的资格虽是最浅,但年纪还轻,转眼“门生天子”亲了政,决不会再出军机,象明朝的“三杨”那样,在政府三、四十年,不足为奇,眼光尽不妨放远些,让沈桂芬去搞洋务,自己在作育人材上,该好妹下一番功夫。
然而,在眼前自是以“启沃圣学”为第一大事。想起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了,慈禧太后责望过高,而皇帝偏偏又不争气,也不能怪皇帝,倭仁的滞而不化,徐桐的自以为是,先就把皇帝向学的兴致打掉了一半,什么叫“循循善诱”,那两位“师傅”全不理会。倭仁已矣,却还有徐桐,是个“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脚色,如何得了?
倭仁一死,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怎么样能把徐桐也请走?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但是久有此心,却始终没有善策,最苦的是不能在两宫太后面前说一句归咎徐桐的话,否则一定被人指责为故意排挤。原来还希望他会有外放的兴趣,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内阁学士”,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当侍郎,然后便是尚书,这条终南捷径,在徐桐是决不会放弃的。
然而自己又何尝不然?眼前就快有一个尚书出缺了。郑敦谨第二次“赏假两个月”快要到期,这一次奏请开缺,必可如愿,徐、翁二人既已获得酬庸,那么这一次是该轮着自己升官了。
李鸿藻的想法,一点都不过分。等郑敦谨“病难速痊,奏请开缺”的折子一到,慈禧太后看了发交军机处以后,兼着吏部尚书的文祥,立刻提出拟议,以左都御史庞钟璐调任刑部尚书,李鸿藻由户部侍郎升补庞钟璐的遗缺。
这就是“官居一品”了!但李鸿藻忧多于喜,忧的是怕无以上答慈恩!臣子感恩图报,全在寸心,那怕危疑震撼,至艰至险的境地,抱定“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决心,足了平生,唯有当到师傅,若论报称,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有人说过笑话,世俗以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是万般无奈之事,而照“弘德殿行走”的人来说,还要加上一项:皇帝不肯用功!
因为既不能罚跪,又不能打手心,甚至还不能骂一句“蠢材”,至多说话的声音硬点儿,板起了脸,就算“颇有声色”
了。
然而两宫太后并不知道他的难处。旗人把西席叫作“教书匠”,弘德殿的谙达,就大致是这样一种身分。对授汉文的师傅已算是异常尊敬,而在李鸿藻已经觉得相当委屈,最教他伤心的是,慈禧太后说过这样一句话:“恨不得自己来教!”这简直就是指着师傅的鼻子骂饭桶。当然,听到这话难过的,不止他一个,至少还有一个翁同龢,不过翁同龢未曾亲闻,是听他转述,感受又自不同。
“怎么得了呢?”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今年十六了!连《大学》都不能背。明年大婚,接下来就该‘亲政’了,可是连个折子都念不断句!说是说上书房,见书就怕,左右不过磨工夫!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总得想个办法才好。”
“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两宫太后垂询书房功课,恭王总觉得不便多说,只拿眼看着李鸿藻,示意他答奏。
李鸿藻是为皇帝辩护的时候居多,不过说话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陈词,便只有引咎自责。
“按说,皇帝是六岁开蒙,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十六岁中举的都多得很,皇帝怕连‘进学’都不能够。”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们总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看皇帝那样,几乎连句整话都不会说。读了十年的书,四位师傅教着,就学成这样子吗?”
“两宫太后圣明!”李鸿藻答道:“皇上天资过人,却不宜束缚过甚。臣等内心惭惶,莫可名状,唯有苦苦谏劝。好在天也凉了,目前书房是‘整功课’,臣等尽力辅导。伏望两位皇太后,对皇上也别逼得太紧。”
“天天逼,还是不肯用功,不逼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说,“别的都还在其次,不能讲折,就是看不懂折子,试问,那一年才能亲政?”
照她的意思,似乎垂帘训政,着实还要几年。也许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婚后还不能亲政,言官一定会纠参师傅,十年辛苦,倘或落这样一个结局,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为此,李鸿藻为皇帝授读“越有声色”,无奈皇帝不是报以嘻笑,便是闹意气,令人无可措手。
因为慈禧太后曾说过,皇帝连“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来,李鸿藻觉得这话未免过分,皇帝讲奏折有囫囵吞枣的地方,作论时好时坏,往屯通篇气势,不能贯串,作诗要看诗题,写景抒情,常有好句,须发挥义理的题目,不免陈腐,甚至不知所云。拿这些归咎于师傅未曾尽心教导,犹有可说,说是《大学》都背不出来,不免离谱,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鸿藻挑了一天,打算为皇帝温习《论语》。这是他为皇帝在热河“避暑山庄”开蒙的一本书。当时皇帝只有六岁,念来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动颜色,连声嘉许。倏忽十年,应该愈益精熟,所以先拿这本书作个试验。
“皇上近来读《宋史》,总记得赵普在家常念的那本书吧?”
“不是说他‘半部论语治天下’吗?”
“是!《论语》。”李鸿藻从容说道:“‘温故而知新’,臣请皇上默诵一章。”
皇帝一听这话,便喊:“小李!”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越发得势,俨然是大总管的派头,经常伺候皇帝上了书房,便溜到茶房里去休息,所以此时是一个姓崔的太监,进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高兴地问。
“皇上且莫问小李。”李鸿藻对崔太监说:“取《论语》来!”
“是!”崔太监轻声答应,从书架上把一函《论语》取了来,略略拂拭灰尘,打开封套,把其中的两本书放在李鸿藻面前。
随手一翻,是《为政》篇,李鸿藻便指定背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象提起儿时的游伴那样,说是怎么样的一个小太监,他可以记得起,若问某人是什么样子,皇帝就根本无从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个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个头,亦都无用。
这一下,李鸿藻的伤心、失望和自愧,并作一副热泪,流得满脸都是。
这是皇帝第二次看见师傅哭,第一次是倭仁为恭王所挤,奏请两宫太后派他在总理衙门行走,固辞不获,在授读时,不知怎么,忽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把皇帝吓一大跳,不知他为何伤心。但这一次李师傅的哭,皇帝却是了解的,内心愧悔,要想一两句话来安慰,却不知如何措词?同时也恨自己,何以开蒙时就念过的书,会肯不出来?因而悄悄把那本《论语》移了过来,要看个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话,皇帝突有灵感:“师傅!
这句话怎么讲?“
李鸿藻擦一擦眼泪,定睛细看,只见皇帝一只手掩在书上,把“器”字下面那两个“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为笑,差一点没有骂出来:淘气!
“皇上聪明天纵,上慰两宫,下慰万姓,只在今日痛下决心!”
皇帝对这位启蒙的师傅,别有一分敬惮之意,当时便在词色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李鸿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来,一面威吓,一面安抚,恩威并用的目的,是要责成他想法子阻劝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精神都放在书本上。
自从张文亮因病告退以后,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显得更重要了。他虽一心只打算着讨皇帝的欢心,但近来慈禧太后为了皇帝的功课不好,一再迁怒到“跟皇帝的人”,挨骂是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于今李师傅又提出严重警告,里外夹攻,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就在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万岁就算体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几篇书背熟了它,只要万岁爷咬一咬牙发个狠,奴才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扯淡!”皇帝不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书房,回来有‘引见’的召见,该那儿行礼的行礼,午正又上书房,读满书,温熟书,讲折子,总得到申时过后才能完事。一回宫又要视膳。整天忙得个臭要死,还嫌这嫌那!如今索性连你都来教训我了!”说着,便是一脚踹了过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来,依然跪在皇帝跟前,“万岁爷的苦楚,奴才怎么不知道?”他说,“圣母皇太后万寿快到了,好歹把这几天敷衍过去,两位皇太后夸奖万岁爷,奴才也有面子,奴才情愿此刻挨打挨骂,不愿意看圣母皇太后责备万岁爷!”
这两句话把皇帝说得万般无奈,叹口气说:“光是背熟了书也没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过去才行。”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日子,一论一诗,由翁同龢出题和批改。诗倒还好,写景抒情的题目,跟皇帝的性情对路,作论就很难说了,不是空空泛泛,没个着手之处,就有尧天舜日,典故太多,无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日子,这时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便悄悄说道:“听说翁师傅出的题目,都是头一天想好了,写在纸片儿上,夹在书里,书是由他的听差拿着,奴才想法子把题目早一点儿弄出来,万岁爷也好有个准备。”
“这……,”皇帝有点心动,但终于断然决然地拒绝:“那怎么可以!这不就象翰詹大考舞弊一样吗?不行,还是我当场现做。”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小李非常见机,“师傅们都夸万岁爷聪明,只要把心静下来,什么事不管,专心对付,一定对付得下来!”
里里外外都是激励之声,把皇帝逼得无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说法,“咬一咬牙发个狠”,专心去啃书本。
说也奇怪,只一转念间,难的不觉得难,容易的觉得更容易。这天翁同龢出了一个论题,叫做“禹疏仪狄”,那是出在《战国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题旨极其明白。皇帝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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