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十个人列成两排,依照父兄的官阶大小分先后,第一次还算是复选,两宫太后已经商量停当,先自十中选四——只要是在最后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长别父母,迎入深宫的终身,就象殿试进呈的十本卷子那样,三鼎甲、传胪,都在其中,至不济也是“赐进士出身”的二甲。这最后四名,将是一后、一妃、两嫔,而此时所封的妃,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一天成为皇贵妃,同样地,此时所封的两嫔,亦必有进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头签,念给慈安太后听:“阿鲁特氏,前任副都统赛尚阿之女。”赛尚阿自充军赦还后,曾赏给副都统的职衔,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级相当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儿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问。
“好!”慈安太后同意。
于是赛尚阿的小女儿跪下谢恩。以下就一连“撂”了三块“牌子”。“撂牌子”也得谢恩,而事实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来说,这是真正的开恩,因为,在他们看,选入深宫等于送入监狱。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个知府崇龄的女儿,姓赫舍哩,论貌,她是十个人当中的魁首。在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顾,视线绕来绕去总停留在她脸上,所以此时看见慈禧太后拿着她的那支彩头签踌躇时,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让她说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动作时,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同意的眼色,总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绮的女儿和凤秀的女儿站在一起,崇绮的职称是“翰林院日讲起注官侍讲”,跟凤秀的刑部员外,都是从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里的司员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当慈禧太后还未把她那支彩头签念完时,慈安太后就开口了。
“这当然留下!”
慈禧太后没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着选上了凤秀的女儿以后,又说一声:“先都带出去吧!回头再传。”
她已经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盘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斋休息时,借故遣开了皇帝,挥走了宫女太监,要先跟慈安太后谈一谈。
“姐姐!”她原来想用探询的口气,问慈安太后属意何人?话到口边,觉得还是直抒意愿的好,所以改口说道:“我看凤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稳重。”
“年纪太小了。”慈安太后摇摇头,“皇帝自己还不脱孩子气,再配上个十四岁的皇后,不象话!”
慈安太后论人论事,很少有这样爽利决断的语气,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时竟想不出话来驳她。
“我看是崇绮的女儿好!相貌是不怎么样,不过立后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说,比皇帝大两岁,懂事得多,别的不说,起码照料皇帝念书,就很能得她的益处。”
慈禧太后不便说“羊落虎口”的话,从来选后虽讲究命宫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与太后是不是犯冲?不在考虑之列,所以她只勉强说得一句:“那就问问皇帝的意思吧!”
于是两宫太后传懿旨,召皇帝见面。由于关防严密,料知有所垂询,必不脱中宫的人选,皇帝心里已有预备,但话虽如此,却以惮于生母的严峻,始终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觉。
而出乎意外的是,进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温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无笑容,大有凛然之色。皇帝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请过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问话。
“立后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说道:“我们选了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凤秀的女儿富察氏,一个是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大清朝从康熙爷到如今,没有出过蒙古皇后,后妃总是在满洲世家当中选,你自己好好儿想一想吧!”
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两百年来的成例,应该选富察氏为后。皇帝不愿依从,但亦不肯公然违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屯吐吐地说道:“还是请两位皇额娘斟酌,儿子不敢擅作主张。”
这语气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有意装傻?就这沉默之际,慈安太后先给了皇帝一个鼓励的眼色,然后开口说话。
“那两个人,我们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问问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那是你们一辈子的事,你自己说一句吧!”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话,硬起头皮说了就可过关,这样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儿子愿意立阿鲁特氏为后。”
话一说完,接着便是死样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恼怒,比三年前听说杀了安德海还厉害,胸膈间立刻血气翻腾,阵阵作疼,她的肝气旧疾,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伤心绝望到不能不撒手抛弃一切的那种语气说,“随你吧!”说完就要站起身来,眼睛望着另一边,仿佛无视于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轻轻喊了她一声,“外面全等着听喜信儿呢!”
这是提醒她,不可不顾太后的仪制,立后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更不可有丝毫不美满的痕迹显露,引起内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转回脸来,换了一副神色,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后说道:“回钦安殿去吧!”
于是仍由皇帝侍奉着,两宫太后复临钦安殿,宣召最后入选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亲选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说道:“现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后,你要中意谁,就把如意给她!”
“是!”皇帝跪着接过了如意,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才转身望着一排四个的八旗名媛。
第一个是赛尚阿的女儿,自知庶出,并无奢望,如果侄女儿被立为后,日朝中宫,伺候起居,那是什么滋味?因此眉宇之间,不自觉地微带幽怨,衬着她那件紫缎的袍子,显得有些老气,在四个人中,相形逊色,皇帝看都没有看她,就走了过去。
第二个就是赫舍哩氏,生得长身玉立,肤白如雪,一双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见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绣牡丹,银狐出风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规定的六寸,款式便显得时新可喜。她是经过父母再三告诫的,尽够美了,就怕欠庄重,所以这时把脸绷得半丝皱纹都找不出来,但天生是张宜喜宜嗔的脸,就这样,仍旧让皇帝忍不住想多望两眼,望得她又惊又羞,双颊浮起红晕,双眼皮望下一垂,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摇摇,几乎就想把如意递了过去。
踏开两步站定,正好在引起两宫太后争执的那两个人中间,皇帝是先看到凤秀的女儿富察氏,圆圆的脸,眉目如画,此刻看来娇憨,将来必是老实易于受摆布的人。皇后统摄六宫,也须有些威仪,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么样也不象皇后。
象皇后的是这一排第三个。崇绮的这个女儿,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诗书气自华”,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谦恭而不失从容,一看便令人觉得心里踏实,是那种遇事乐于跟她商量的人。
这就不必有任何犹豫了,“接着!”皇帝说,同时把那枝羊脂玉的如意递了过去。
“是!”崇绮的女儿下跪。穿着“花盆底”不能双膝一弯就跪,得先蹲下身去请安,然后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娴熟地做完了这个礼节,然后接过如意,垂着头谢恩:“奴才恭谢两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隐隐然存着的,皇帝临事或会变卦的那个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所以沉着脸不响,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已经把一个红缎绣花荷包抓在手里了。
“这个,”她回头对恭王福晋说,“给凤秀的女儿富察氏。”
“是!”恭王福晋接过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过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给她,轻声说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谢恩。”
也亏得她这一声,这位未来的妃子才不致失仪,等她谢过恩,慈禧太后站起身来,什么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这样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顾,跟着慈禧太后出来,先就吩咐:“到养心殿去吧!”
这一说,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养心殿,只见以恭王为首,在内廷行走的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南书房翰林,还有弘德殿的师傅和谙达,都在那里站班,望见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一起跪下磕头贺喜。
然后就是召见军机——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输了一着,不能再输第二着!倘或自己怏怏不乐,凡事由慈安太后开口,显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给臣下有了这样一个印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隐藏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布:“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人品高贵,选为皇后。
你们拟旨诏告天下吧!“
旨稿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号,就可“明发”,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片”呈上御案,说明是内阁所拟的封号,请朱笔圈定。
妃子的封号,脱不了贞静贤淑的字样,嫔御较多,有个简单的办法,就象大家巨族的字辈排行那样,从《康熙字典》的“玉”字部去挑,只要与前朝用过的不重复就行。慈禧太后提起朱笔,圈了三个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号,瑜、珣两字就得有个交代了。
“崇龄的女儿是瑜嫔,赛尚阿的女儿是珣嫔。瑜嫔在前,珣嫔在后。”慈禧太后转脸问道:“这么样好不好?”
已经独断独行,作了裁决,还问什么?而且这也是无关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意。
“臣请旨,”恭王又问:“大婚的日子定在那个月?好教钦天监挑吉期。”
这是早就谈过了的,未曾定局,此时要发上谕,不能不正式请旨。慈禧太后不愿明说,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让她发言。
“总得秋天。”慈安太后说,“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里怎么样?”
恭王踌躇了一会说:“八月里怕局促了一点儿。”
“那就九月里,不能再晚了。”
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赶在十月初十以前办喜事,这样,今年慈禧太后万寿,就有皇帝皇后,双双替她磕头。恭王当然体会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声:“臣等遵旨。”
“六爷,”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礼,还是你跟宝洌Я┲靼臁T谏馅蜕咸嵋槐剩〉貌幌喔傻娜耍又邢蛊鸷濉!?br /> 这不知指的是谁?恭王一时无从研究,只答应着把三道旨稿交了给沈桂芬,在养心殿廊上填好了名字封号,呈上御案,两宫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发。
喜讯一传,崇绮家又热闹了,特别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兴奋,无不亲临致贺。崇绮早有打算,这时强自按捺着兴奋无比的心情,作出从容矜持的神态,周旋于宾客之间。但他的父亲与他不同,不断以感激涕零的口吻,歌颂皇恩浩荡,表示他家出了状元,又出皇后,不仅是一姓的殊荣,实由于朝廷重视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为图报之日。宾客自然附和他的话,还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与赛尚阿有渊源的人,便在私下谈论,说大学士官文、倭仁,相继病故,老成凋谢,朝廷更会笃念耆旧,赛尚阿还有复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紧的是让两宫能够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这么一个人。
最后是赛尚阿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吩咐听差把“大爷”叫了来说道:“你替我拟个谢恩的折子!”
“是!”崇绮答道,“两个折子都拟好了,我去取了来请阿玛过目。”
“怎么?”赛尚阿大声问道:“怎么是两个?”
怎么不是两个?立后该由崇绮出面,封珣嫔该由赛尚阿出面,定制如此,不容紊乱。崇绮便即答道:“一个是小妹妹的,一个是孙女儿的。”
“嗐!”赛尚阿不以为然,“都具我的衔名,何必两个折子?
一个就行了!“
崇绮大为诧异,不知他父亲何以连这规矩都不懂?便吞屯吐吐地说道:“这怕不行吧?”
“怎么叫不行?你说!”
“家是家,国是国。”崇绮嗫嚅着说,“立后的谢恩折子,一向由后父出面…。”
话不曾说完,赛尚阿大发雷霆,放下鼻烟壶,拍桌骂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在放什么狗臭屁?什么后父不后父的,没有后祖那来的后父?国有国君,家有家长,我还没有咽气,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了!真正混帐,岂有此理!”
一见老父震怒,崇绮吓得不敢说话,但不说也实在不行,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阿玛息拧。儿子是请教了人来的。”
“什么?”赛尚阿越发生气,“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他把脸气得洁白,眼睁得好大,直瞪着崇绮,突然扬起手,自己拿自己抽了一个嘴巴,顿足切齿:“该死,该死,生的好儿子!怪不得要倒霉,打自己儿子这儿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这番动作和语言,把一家人都吓坏了!崇绮更是长跪请罪,而赛尚阿余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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