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丽妃跟咱们一起走。”东太后以一种裁断的语气说,“她身子不好,又带着大格格,要多照应照应她。”
这话自然是西太后不爱听的,但她决不肯在这些小事上与东太后生意见,所以很快地表示同意。
“至于别的人,我看,”东太后沉吟了一下说,“问问她们自己吧,谁愿意先走就先走。”
这是个好办法。于是等用完了膳,随即吩咐敬事房传谕各宫,结果所得到的反应,大出两宫太后意外,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走,异口同声的回答是:“该当伺候两位太后,一起回京。”
“那怎么办呢?”东太后皱着眉问。
“我看,不是没有人愿意先回去,是日子太仓促了。”西太后算是看出了真相。
“实在也不必这么急!”东太后是最肯体恤人的,皱着眉说,“到热河快一年了,这儿简直也就是一个家了,那能说搬就搬。唉…。”
这一声长叹之下,有着对于什么人深表不满而不肯说出口来的意味。西太后自然明白,这个人必是肃顺,心里在想:你也知道肃顺可恶了吧?
但是,她口中所说的,却又是一套:“姐姐,你如果觉得可以让她们晚一点儿走,那,明天你就跟肃六他们说一声儿吧!”
这话使东太后大为诧异,每次召见八大臣,不都是你一个人拿主意,告诉他们如何如何?为什么这话又要别人来说呢?自己这样发问,却说不出口来,只怔怔地望着她。
于是西太后又说了:“也不是为别的,每一次都是我驳他的回,我做恶人的次数太多了,怕肃六真的跟我顶撞,我得顾咱们的身分,还能在那儿跟他拍桌子吗?所以还是我自己忍着点儿,姐姐,你跟他说好了,他听你的话。”
“妹妹,你这话可不对了!”东太后不知她的误会从何而来,只想着要赶快解释,“咱们俩,分什么你啊我的?肃六能听我的话,当然也能听你的话。就是他要记恨,也决不能记你一个人。”
“话是不错。可是他们不会这么想。”
“会怎么想?是在想,凡事都是你有意跟他们为难吗?”
西太后苦笑了:“姐姐,谁象你那么忠厚呀?”
“如果他们真的要这么想,我明儿个要跟他们说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就全明白了。”
“姐姐!”西太后等了一会,见她未说,只好追问:“你倒是要说句什么话啊?”
不说话自然是有所踌躇。她对自己要说的这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但禁不住西太后尽拿敦逼的眼光盯着她,终于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我要告诉他们,你的话也就是我的话。谕旨、批答不是两颗印吗?那当然就是两个人的责任。”
这是对西太后全力支持的表示,她心里不免得意,三言两语就换来如心如意的好处,然而也不免可怜她太老实,竟是如此容易受人摆布。
因此,她觉得自己也应该特别有所表示:“既然姐姐这么说,我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明天我跟肃六他们说。你说,让她们什么时候走啊?”
“这……,”东太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让双喜去打听打听,得有几天的日子,才能把行李料理好?”
于是双喜受命去访问各宫,同时又接到特别指示,去看看丽妃的情形。每到一处,无不听到怨声,太监宫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大骂肃顺不通人情,见了双喜,知道她是两宫太后面前的红人,纷纷诉苦,要求至少过了八月半,最好是二十开外动身。
衔命遍访六宫的双喜,早知两宫的本意,成竹在胸,落得摆摆架子,显显手面,所以每遇拜托她向两宫进言,宽限日期时,她总是很神气地答道:“好吧,我跟两位太后去回。
看主子赏不赏我这个面子?“
于是总有人又这样说:“那还用说吗?谁不知道你是两位太后面前,言听计从的大红人儿?只要有你一句话,准成!”
“那也走着瞧吧!”
就这样,双喜大模大样地一处一处走过去,最后到了丽妃宫里,静悄悄地声息不闻。等咳嗽一声,便有个宫女叫福儿的,跑了出来,脱口便问:“双喜,你来找谁呀?可不是找你干兄弟吧?他给派到别处去了,你不知道吗?”
太监和宫女喜欢结干兄妹,干姐弟,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丽妃宫中有个小太监,遇见双喜,总是巴结着叫“姐姐”,但双喜看不上他。于是就有人笑那个小太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传到双喜的耳朵里,气得一天不曾吃饭。自然也最恨人家把她跟那小太监扯在一起。
因此,这时听见福儿冒冒失失地开玩笑,顿时把她那张一路受了恭维,得意洋洋的俏脸拉了下来,一双金角眼一瞪,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看你这个浪劲儿,少在我面前摆!
我又不是你的什么干兄弟,干哥哥。“
福儿一则知道是自己的错,再则也不敢得罪双喜,挨了顿臭骂,只得陪着笑,讪讪地问:“那么你找谁呢?”
“反正不是找你!你不配!我告诉你,我奉东宫皇太后懿旨,有话跟你主子说。你能替你主子担得下来,我就把话告诉了你,马上就走,省得惹你们讨厌。”
这一说把福儿的脸都吓黄了,慌忙告饶:“双喜姐姐,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胡说八道了。再要说,就让我嘴上长个疔!”
“哼!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胡说八道?你们这儿胡说八道的人多着呢!主子宽厚,纵容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喝酒,便是赌钱,输了就偷,再不然就是嚼舌头,弄些没影儿的话来糟蹋人!”双喜越说越气,狠狠地又加了一句:“赶明儿索性等我回明太后,一人一顿板子,都给撵了出去,也让你们主子少生一点儿气!”
骂完了也不理福儿,管自己掀起帘子进了屋,恰好看到丽妃从里面出来,便定定神先请了一个安,抬眼看时,数天不见的丽妃,越发憔悴了。
“双喜!”丽妃问道:“你在跟谁闹口舌呀?”
“是福儿。说话好没有道理。”
“别理她们。”丽妃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忙得很,今儿来,必是有话说?”
“是啊!太后让我来看创丽太妃。只怕回头太后自己还要来。”
“啊,那不敢当。我到太后那儿去吧!”说着摸一摸脸,是要重新梳妆的样子。
双喜便走过去揭开覆在镜子上的锦袱,上面薄薄一层灰,可以想象得到,丽妃已好几天不曾用过镜子了。
自从大行皇帝崩逝,丽太妃自殉遇救以后,她就象变了个人似地,常常可以整天不说话,宫女问她,也只是报以茫然的眼色。原来就怕烦嚣、喜清静,现在越发厌烦有人在她眼前,所以宫女不奉呼唤,就听进了她的声音,也不去理她。这时在窗外看见双喜在替她们代为伺候,才不能不赶了进来当差。
等打来脸水,扶着丽太妃坐下,她指着妆台旁边的一张凳子对双喜说:“你也坐!”
“那有这个规矩?”双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们不同。你坐着,咱们说说话。”一面说,一面去拖双喜的衣服。
听她这样说,双喜才请了个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细细打量着丽太妃,心里喝声采:真是个美人儿!那细腻得如象牙似地皮肤,黑得象漆一样的头发,以及那一双顾盼之间,慑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时的憔悴所能改变得了的。但是,虽美何用?只不过徒遭妒嫉而已。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谁呀?”她不由得问,“这么放肆!”
有个宫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鹦鹉,正学着丽太妃的声调在长吟:“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怪腔怪调,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双喜笑了:“你这个小东西,越来越鬼了!你也知道吟诗?”
双喜一面笑骂着,一面转脸去看丽太妃。这一看笑容顿敛,只见刚擦了一把脸的丽太妃,泪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浓浓地都堆在眉尖上。
别的宫女相顾无语,双喜却忍不住相劝:“怎么又伤心了?丽太妃,你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来就发愁,怕丽太妃老这么伤心,于身子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拿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吟了:“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什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什么呢?双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喊一声:“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捋一捋平,可是来不及戴上“两把儿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
丽太妃先迎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张“西洋梭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伺候着哪!”双喜娇滴档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帘进屋。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丽太妃,等梳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我那儿去的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也只能摆在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让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心自己的身子。象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么有脸见大行皇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后教训得是。从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你带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什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春’,沏了来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着你说说话,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颗心,也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差,掌勺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精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喜,小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分,摆脱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饱,须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沉默得太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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