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就在这外驰内张的局面中,奉准到行在叩谒梓宫的胜保,仪从烜赫地到了热河。
胜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别赏识的一个人,却也是肃顺所忌惮的一个人。他姓苏完派尔佳氏,字克斋,隶属于镶白旗,原是举人出身,却由顺天府教授升迁为詹事府赞善,成了翰林。咸丰二年,由文转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几个胜仗,赏花翎赏黄马褂、赏“巴图鲁”名号,凡是一个武官所能得到的荣宠,很快地都有了。
到咸丰三年七月,怀庆解围,胜保乘胜追击,由河南入山西,克复洪洞、平阳,被授为“钦差大臣”,代替大学士讷尔经额督师,节制各路,特赐康熙朝的“神雀刀”,等于尚方宝剑,二品的副将以下,贻误军情的,可以先斩后奏。这时胜保才三十岁,踌躇满志之余,刻了两方闲章,自鸣得急,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克斋”的别号,想了双关的四个字:“我战则克”,但山东人不以为然,不叫他胜保,叫他“败保”。
到了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和胜保督师力保京畿,八里桥一仗,胜保负伤,仗虽打败,无论如何总是在打,而且胜保还颇有不服气的表示,这就跟士无斗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抚局”还不算太棘手,而胜保的“威望”也没有丧失多少。
就在办理“抚局”的那一段期间,胜保跟恭王拉上了关系,文祥与朱学勤定计,把他从前方找了回来,目的就是要他到热河来示威。肃顺最看不起他们自己满洲人,但对胜保却不敢小觑。当然,比起那些昏聩糊涂的八旗贵族来,胜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肃顺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个原因,就是胜保以年羹尧自命,骄恣跋扈,根本就没有把载垣、端华、肃顺这一班人放在眼里,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因此,胜保一到热河,气派排场比恭王还大,随带五百亲兵,层层护卫,等于在天子脚下设置了钦差大臣的行辕。亲贵大臣,是肃顺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词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对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欢,异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规矩不投行馆,先赴宫门,递折请安,然后由礼部及内务府官员带领,到澹泊敬诚殿叩谒梓宫,少不得有一场痛哭。等一回行馆,还来不及换衣服,就有贵客来访,一直应酬到深夜,还有一位最要紧的访客要接见。
这位访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胜保的脾气,虽在深夜,却以公服拜谒,一见了面,以属下的身分行堂参的大礼。胜保学年羹尧的派头,对红顶子的武官,颐指气使,视为仆役,但对幕宾却特别客气,因此对曹毓瑛的大礼,避而不受,结果曹毓瑛给他请了个“双安”,他还了一揖。接着请客人换了便衣,延入小客厅,置酒密谈。
当然是从行程谈起,胜保告诉曹毓瑛,他出京的时候,恭王还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长夜之谈。又说:“恭王特别关照,说到了行在,不妨听从老兄的指点。一介武夫,别无所长,只略读了几句书,还知道敬礼天下士而已!”说着,扶一扶他那副盖了半边脸的大墨镜,拈着八字胡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为他这副仿佛十分豪放的神态,便加轻慢,依然诚惶诚恐地答道:“胜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询,知无不言。”
“彼此,彼此。”胜保接着又说,“今儿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发。肃六也太过分了。”
“是。”曹毓瑛答应着,同时在考虑,下面该说些什么。
不容他开口,胜保口风一变:“不过,董元醇也实在该痛斥!那种文字,也可以上达天听吗?”
一听这话,曹毓瑛便随口恭维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胜大人的奏议相比。”
胜保的重要奏议,一向自己动手,曹毓瑛这句恭维,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为高兴,“垂帘之议,亦未尝不可行。”他大声地说,“只看什么人说这话,话说得如何?”
听他的口风,大有跃跃欲试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样,不理会时机如何,贸贸然陈奏,反又为两宫太后带来一个难题,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此是国之大计,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无益,不过愚见以为,总要等回了城,才谈得到此。”
“嗯,嗯!”胜保点点头说,“这原是宜缓不宜急的事。倘非计出万全,不宜轻举妄动。”
“是!足见胜大人老成谋国,真是不负先帝特达之知。”
胜保微微一笑,表示谦谢,然后换了个话题,谈到顾命八大臣的一切作为。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见所闻,用平静的口气,谈了许多,胜保持杯倾听,不时轻击着大理石的桌面,显得颇为踌躇似地。
等他讲完,胜保说道:“顾命本为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为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见知,手诏奖许,晓得我‘赤心为国’,自然不能坐视。”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取出一个碧绿的翡翠鼻烟壶,拈了一撮鼻烟,使劲吸着。
曹毓瑛没有说话,只视线始终缭绕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决定。
“此时还未可效鬻拳之所为。因为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
琢翁,“胜保问道,”你以为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国的大夫,曾作兵谏,胜保用这个典故,表示他还不愿运用武力来改变政局,曹毓瑛虽不同意他所说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谏的宗旨,他是完全赞成的。
于是,他从容答道:“胜大人见得极是。此时若有举动,只恐惊了两宫,回城的日子有变化,反而不妙。再则虎豹在山,尽不妨谋定后动。否则…。”
曹毓瑛没有再说下去,胜保也不追问,他们已默喻到一重关碍,就此时来说,肃顺到底大权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胜保的兵权,岂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们总还不至于明目张胆,有所图谋。”胜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镜取了下来,瞪着眼又说:“有我在,谅他们也不敢有异心!”
曹毓瑛也觉得胜保此行,虽无举动,亦足以收镇慑之效,但回京以后,还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别点了一句:“胜大人总要等两宫安然回城,才好离京回防。”
“自然,自然。”
这算是无形中有了一个结论了,曹毓瑛兴尽告辞。刚一到家,就有听差迎上来低声报告,说醇王有请,派来的人还等在门房里。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进去了,原车折向醇王公馆。那里一见他下车,便有人上来请安。也不说什么,打着灯把他引入后苑,醇王已先在花厅里等着了。
“听说你在胜克斋那里?”醇王顾不得寒暄,开口就这样问。
“是,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谈得怎么样?”醇王又说,“上头对他这一趟来,挺关心的。此公爱闹脾气,上头有点儿不放心,他不会有什么卤莽的举动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话,问一句:“七王爷怎么知道‘上头不放心’?可是七福晋带回来的话?”
“对了。内人是下午奏召进宫的。”醇王招一招手:“你来!”
说着,他自己一掀帘子,进了里屋,曹毓瑛自然跟了进去,抬头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晋在里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却让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紧!内人有两句话,要亲自跟你说。”
接着是七福晋微笑着问:“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应着,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报名字,请了个安,站起来又说:“七福晋有话请吩咐!”
“倒不是我有话。”
“是上头有两句话,让她传给你。”醇王插进来说:“你站着听好了。”
“两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当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干的,今儿我进宫,两位太后特别嘱咐我,说最好当面告诉曹大人,往后还要多费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头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两宫太后命七福晋亲自传旨慰勉!曹毓瑛觉得感激与惶恐交并,除了连声应“是”以外,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七爷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听七福晋这一说,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请了个安说:“请七福晋得便回奏两宫太后,曹毓瑛不敢不尽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诚效命。这一夜与醇王密议,出尽全力。醇王传达了七福晋带回来的密命,说两宫同心,认为顾命八大臣已决不可再留。如何处置,以及在什么时候动手,两位太后都无成见,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要办得稳妥周密。
就在这个要求之下,曹毓瑛为醇王开陈大势,细述各方面的部署进展,然后有条不紊地献议进行的步骤,同时也作了职务的分配。
“我呢?”醇王问道:“到那时候我干些什么?”
“我替七王爷留着一个漂亮差使。”说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极高兴地笑着,笑停了又问:“你呢?这通密诏,当然非你不可。”
“不瞒七王爷说,那倒是当仁不让的事。”
“既然说定了,你就早一点儿动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从容答道:“第一,我得细细推敲;第二,早送进去,万一泄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这话也是。那么什么时候送进去呢?”
“等启驾的前一天再送进去。”
醇王这时已对他十分倾倒,言听计从,所以越谈兴致越好,不知不觉到了曙色将露的时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里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饭,略略休息一会,驱车直到宫门来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务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时他的身体就不太好,饮食将息,时时当心,现在自觉身任艰巨,更要保重,所以把许庚身拉到一边,悄悄说了缘故,托他代为照料班务,但对别的人,只是托词肠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门上,这一天任何客来都挡驾,然后宽衣上床。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过午饭,喝着茶回想宵来与醇王所谈的种种,觉得应该立刻通知朱学勤,转告恭王。于是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这封信当然重要,却并不太急,无须借重兵部的驿递,所以他亲自封缄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听差,专递京城。
其时天色还早,精神也不错,便打算着把一回京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谕,拟好了它。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驳董元醇的“明发”,逐句推敲了一番,觉得“是诚何心”这四个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这个要点,全篇大意随即有了。军机章京拟旨,向来是下笔修辞,成了习惯,就是时间从容,也不肯枯坐细想,便取过一张纸来,提笔就写:“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诱致英国使臣,以塞己责,以致失信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门内外,安谧如常。”
一口气写到这里,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措词疏简粗糙,正合于事出无奈,怠迫传旨的语气。而“都门内外,安谧如常”,归功于掌管“各国事务衙门”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里得意,文思泉涌,但就在重新提笔濡墨的时候,听差在门外报告,说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为不快,拉起官腔骂道:“混帐东西!不早就告诉你们了,一概档驾吗?”
“是许老爷。”
原来是许庚身。这没有挡驾的道理,倒错怪下人了。当时吩咐请在小客厅坐,一面踌躇了一会,终于把那通未写完的旨稿烧掉了才出来见客。
一会了面,许庚身就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封袋,双手递上,同时笑说:“节下的开销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问了句:“什么玩意?”
“胜克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过来一看,上写“节敬”二字,具名是胜保。里面装一张京城里山西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库平足纹四百两正。”
曹毓瑛捏着那张银票,颇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穷,原要靠疆吏分润,逢年过节,都有好处,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抚藩司进一趟京,个个要应酬到,一切花费,少则两三万,多则十万、八万;至于统兵的大员,浮报军费,克扣粮饷,钱来得容易,但求安然无事,多花几个更无所谓。可是一送四百两,出手未免太阔,而且这些馈赠,向来多是本人或遣亲信到私宅敬送,象胜保这样公然在军机处散发,似乎不成话说了。
当他这样在沉吟时,许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释:“胜克斋虽不在乎,当时我倒有些为难。细想一想,不能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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