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腿软,竟无法爬得上去。
这就必须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个笔帖式推门直入,走到他身边说道:“王爷,我扶你上去!”
载垣闭上眼,长叹一声,伸出手来,让他牵持着踏上方凳,双手把着白绸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站在地上的那笔帖式,张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着载垣,等他刚刚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异常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载垣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坠,双脚临空,双手下垂,人象个钟摆似地晃荡着。
载垣一生的荣华富贵,就这样凄凄凉凉,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端华也是如此。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下场,比肃顺还略胜一筹。
肃顺的囚车,一出宗人府后门,就吸引了许多路人,一传十、十传百,从崇文门到骡马市大街,顿时骚动。“五宇字”官钱号案中,前门外有好些商家牵累在内,倾家荡产,只道此生再无伸冤出气的希望,不想“报应”来得这么快!得到肃顺处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贺的,此时当然不会轻後放过,群相鼓噪,预备好好凌辱他一番。亏得文祥预先已有布置,由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派出人来,监视弹压,肃顺的囚车,才得长驱而过。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们,口袋里装了泥土石子,从夹道围观的人丛中钻了出来,发一声喊,投石掷十,雨点般落向肃顺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肃顺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这样,越到菜市口,人越拥挤,直到步军统领右翼总兵派出新编的火枪营士兵来,才能把秩序维持住。
其时菜市口的摊贩,早已被撵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场,四周人山人海,挤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们的叱斥声、皮鞭声,这一片喧哗嘈杂,几乎内城都被震动了。
向来菜市口看杀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人,身分不同,名气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颇有大买卖的掌柜,甚至缙绅先生,也来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胸贴后背,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活罪,这样,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其中有家药铺,叫做“西鹤年堂”,据说那块招牌还是严嵩写的,这话的真假,自然无法查考,但西鹤年堂纵非明朝传到现在,“百年老店”的称呼是当得起的,所以老主顾极多,这时都纷纷登门歇脚。西鹤年堂的掌柜,自然竭诚招待,敬茶奉烟,忙个不了。
客人们虽然大都索昧平生,但专程来看肃顺明正典刑而后快,凭这一点上的臭味相投,就很容易谈得投机了。一个个不是大发受肃顺所害的怨言,便是痛骂他跋扈霸道,罪有应得。
愤恨一泄,继以感慨,有个人喟然长叹:“三年前肃顺硬生生送了柏中堂一条老命,那时何曾想到,三年后他也有今日的下场?”
“这就是报应!”另一个人接口说道:“杀柏中堂那天,我也来看了。柏中堂坐了蓝呢后档车,戴着大帽子,红顶子自然摘下来了,先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车,好些个尚书、侍郎陪着聊闲天。”
“这就不对了!”有人打断他的问道:“命在顷刻,那还会有这分雅兴聊闲天儿。”“这有个缘故。大家都以为柏中堂职位大了,官声也不错,科场弊案也不过是受了连累,皇上一定会有恩典,刀下留人,饶他一条活命。就是柏中堂自己也这样想,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还叫他大少爷赶快回府里去收拾行李,柏中堂自己估量着是个充军的罪名,一等朱笔批下来,马上就要起解。打算得倒是满好,谁知道事儿坏了!”
“怎么呢?坏在谁手里?”
“自然是肃顺。”那人又说,“当时只见来了两挂挺漂亮的车子,前面一辆下来的是刑部尚书赵大人,一进官厅,就号啕大哭。柏中堂一看,脸色就变了,跳着脚说:”坏了,坏了,一定是肃六饶不过我。只怕他也总有一天跟我一样。‘这话果然说中了。“
“肃顺呢?不是说肃顺监斩吗?他见了柏中堂怎么样?”
“是啊!后面那辆车子,就是肃顺,扬着个大白脸,简直就是个曹操。这小子,真亏他,进了官厅,居然还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阵子。你们各位说,这个人的奸,到了什么地步了?”
“这个人可厉害了。说实在的,也真是个人才!”
此时此地,有人说这句话,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韪了。于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个内阁中书,这时虽是穿着便衣,但西鹤年堂的主人,是认识他的,眼见客人与客人之间,要起冲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来打岔。
“方老爷!”他顾而言他地说,“你请进来,我在琉璃厂,买了一张没有款的画,说是‘扬州八怪’当中,不知那个画的,请你法眼来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爷对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让,朗声吟道:“‘国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知人论世,总不可以成败论英雄。”
“倒要请教!”有人脸红脖子粗地,跟他抬杠了,“肃顺身败名裂,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错,肃顺身败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为他身败名裂,就以为他一无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里?”
“难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为大局着想不可取?”
“何以见得?”
“自然有根有据!喔,对不起,我先得问一声,这里有旗下的朋友没有?”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奇怪地答道:“没有啊!”
“没有我可要说实话了!”方老爷显得有些激动了,“肃顺总说旗人糊涂不通,只会要钱。他们自己人不护自己人的短,这不是大公无私吗?”
这是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反驳,只得保持沉默。
“肃顺要裁减八旗的粮饷,可是前方的支应,户部只要调度得出来,一定给。这难道不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有反应了,“不错!”有人说道,“前方那杆枪没有枪子儿,京城里旗下大爷那杆‘枪’,可以吞云吐雾,这不裁减他们的粮饷,可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就是这话罗。”
一句话未完,只听外面人声骚动,车声辘辘,隐隐听得有“来了,来了”的声音,大家顾不得再听方老爷发议论,一拥而出。西鹤年堂的小学徒,随即搬了许多条凳出来,在门口人潮后面,硬挤下去摆稳,让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观望。
来倒是有车来了,两辆黑布车帷的后档车,由王府护卫开道,自北而南,越过十字路口,驶入北半截胡同。
“这不是囚车,囚车没有顶。大概是监斩官到了。”方老爷说。
他的话不错,正是监斩的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到了。进入北半截胡同,临时所设的官厅,自有刑部的司官上来侍候。载龄皱着眉说:“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回头你们要好好当差,这个差使要出了纰漏,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别的倒不怕,就怕这一层,照例犯人要望北谢恩,看样子肃顺不见得肯跪下,那该怎么办?得请王爷和载大人的示!”
这一问把载龄问住了。此人的才具本来平常,因缘时会,正当恭王在八旗中收揽人心,准备与肃顺对抗的时候,看他既是“黄带子”,又是翰林出身,当差小心殷勤,易于指挥,所以提拔了他一把。把他调补为刑部侍郎,与用肃亲王华丰为右宗正的道理是一样的,都是因事遣人。载龄接事以后,最主要的一件差使,就是来监斩,能把肃顺的脑袋,顺顺利利地拿下来,便是大功一件。
此刻听属官的报告,顺利不了,倘或出什么差错,秩序一乱,这么多人,狼奔虎突,会踩死几十个人,那一来就把祸闯大了。兴念及此,不仅得失萦心,而且祸福难测,所以立刻就显得焦灼异常。
迫不得已只好向仁寿请教,“王爷!”他凑近了说,“该怎么办?听你老的吩咐!”
睿亲王仁寿是个老狐狸,听他这话的口气,大为不悦,心里在想:如果虚心请教,我还替你担待一二,若以为可以卸责那就错了!因此不动声色地答了句:“我可没有管过刑部,这件事儿上面,完全外行。”
就这两句话,不仅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还有嘲笑他外行不配当刑部侍郎的意味在内。载龄也知这位王爷不好伺候,只得忍着气陪笑道:“不瞒王爷你说,我才是个大外行。你老见多识广,求你指点吧!”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仁寿随随便便地答道:“我就不相信,这么多人伺候不了一个肃顺。”
“不怕肃顺不能就范,怕的是百姓起哄。”
“笑话!”仁寿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又不是杀忠臣,百姓起什么哄?”
“啊!”一句话提醒了载龄,探骊得珠,懂了处置的要诀了。于是转过脸来,摆出堂官的架子,大声吩咐:“肃顺是钦命要犯,大逆不道,平日荼毒百姓,大家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果他伏法的那会儿,还敢有什么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是他自找苦吃,你们替我狠狠收拾!他要不肯跪,就打折了他的狗腿,他要胡言乱语,你们掌他的嘴!”
这都是管刑狱的官吏优为之事,所以堂下响亮地答应一声:“喳!”又请了安,转身退出,自去布置。
堂上两人,静等无聊,各找自己的听差来装水烟,“噗噜噜,噗噜噜”地,此起彼落,喷得满屋子烟雾腾腾。
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刑部官吏来报:“肃顺快到刑场了!”
肃顺从骡马市大街行来,快到菜市口了,提牢厅的主事骑马领头,番役和护军分行列队,沿路警戒。中间囚车上的肃顺,已经狼狈不堪,但一路仍有人掷石块,掷果皮,他也不避,只闭着眼逆来顺受,惟有嘴在不住嗫嚅,不知是抽搐,还是低声在诅咒什么人。
这时人潮汹涌,秩序越发难以维持,火枪营的兵勇,端起枪托,在人头上乱敲乱凿,结果连他们也卷入人潮,随波逐流,做不得自己的主张了。
就这拥挤不堪的时候,宣武门大街上又来了一辆车。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率领八名骑兵,在前开道,十分艰难地穿过菜市口,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马,接着,车也停了,下来的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监察御史。依照“秋决”的程序,由刑部拟定“斩监候”的犯人,在秋后处决的那一天,一律先绑赴刑场,临时等皇帝御殿,朱笔勾决,再由京畿道御史,赍本到场,何者留,何者决?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肃顺的“斩立决”,虽出于特旨,但为了表示郑重起见,袭用这个例子,这位“都老爷”此行的任务就是颁旨。
其时官厅外面的席棚,已经设下香案,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接了旨,随即升上临时所设的公案,主管宗人府属下刑名的直隶司郎中,依礼庭参,静候发落。
仁寿问道:“肃顺可曾带到刑场?”
“已经带到了。”
“他怎么样?”
“回王爷的话,肃顺颇不安分。”
“噢?”仁寿转脸向载龄征询意见:“旨意已到,不必再等什么了。我看早早动手吧?”
“王爷见得是。”
“好了!”仁寿向直隶司的郎中吩咐:“传话下去,马上开刀!”
“是!”直隶司郎中,疾趋到席棚口,向守候着的执事吏役,大声说道:“斩决钦命要犯肃顺一名,奉监斩官睿王爷堂谕:”马上开刀!‘“
“喳!”堂下吏役,齐声答应。飞走奔到刑场去传令。同时载龄也离了公座,走出席棚,由直隶司郎中陪着,步向刑场。
刑场里——菜市口十字路街心,肃顺已被牵下囚车,面北而立,有个番役厉声喝道:“跪下!”
这时的菜市口,除了南北两面维持一条极狭的通路以外,东西方向的路口已经塞住了,但人山人海的场面中,肃静无声,所以番役那一声喊,显得特别响亮威严。大家都踮起了脚,睁大了眼,把视线投向肃顺,要看他是何表示?
一直闭着眼的肃顺,此时把双眼睁开来了,起初似有畏惧之色,但随即在眼中出现了一种毒蛇样的凶焰,把牙齿咬得格格地响,嘴唇都扭曲了!胆小的人看见这副狞厉的神色,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寒噤。
“跪下!”那番役站在他前方侧面,有一次大喝,“谢恩!”
“恩”字的余音犹在,被反绑着双手的肃顺,猛然把头往前一伸,好大一口痰唾吐在那番役脸上。
“恭六,兰儿!”肃顺跳起脚来大骂:“你们叔嫂狼狈为奸,干的好事!你们要遭天谴!兰儿,你个贱淫妇…。”
如何容得他再破口大骂?被唾的那番役,顾不得去抹脸上,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揸开五指,对准肃顺的嘴,一掌过去,把它封住。
这一动上手,就不必再有保留,在后面看守的那个番役,举起铁尺,在肃顺膝弯里,狠狠地就是一下。只怕肃顺从出娘胎以来,就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顿时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胖大的身躯一矮,双膝跪倒,上半身也要瘫了下去,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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