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顿时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胖大的身躯一矮,双膝跪倒,上半身也要瘫了下去,后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捞住他的辫子,使劲往上一提,总算是跪定了,但一颗脑袋,还在扭着。
其实披红挂彩,手抱薄刃厚背鬼头刀的刽子手,已经在肃顺的左后方,琢磨了半天了。刑部提牢厅共有八名刽子手,派出来当这趟“红差”的,自然是脑儿尖儿,这个人是个矮胖子,姓魏,外号叫“魏一咳”,是说他刀快手也快,咳嗽一声的工夫,就把他的差使办好了。
“魏一咳”的手快心也狠,其实这又不仅他为然。刑部大狱,又称“诏狱”,狱中的黑暗,那怕是汉文帝、唐太宗,都难改革。到了明朝末年,阉党专政,越发暗无天日。清兵入关,一仍其旧,刽子手和狱吏勒索犯人家属,有个不知何所取义的说法,叫做“斯罗”,方法的残忍,简直就是刮骨敲髓。每年秋决,无不要发一笔财,得钱便罢,不如所欲,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秋决之日,从狱中上绑开始,就有花样,纳了贿的,不在话下,否则就反臂拗腿,一上了缚,不伤皮肉伤筋骨,等皇帝朱笔勾决,御史赍旨到场,幸而逃得活命,也成了残废。如果是凌迟的罪名,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那勒索就无止境了。刽子手自己扬言,有这样的“本领”,活活肢解,犯人到枭首时才会断气。倘或花足了钱,一上来先刺心,得个大解脱,便无知无觉,不痛不痒了。
至于一刀之罪的斩决,看来好象搞不出花样,其实不然。事先索贿不遂的,他们有极无赖的一计,把落地的人头,藏了起来,犯人家属要这个人头,好教皮匠缝了起来,入棺成殓,便得花钱去赎。如果花了钱,要求不致身首异处的,那才真的要看刽子手的本领了,本领不够,一刀杀过了头,犯人家属自然不会再给钱。
说“斩”,说“砍”,实在都不对,应该说“切”。反手握刀,刀背靠肘,刀锋向外,从犯人的脖子后面,推刃切入。大致死刑的犯人,等绑到刑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吓得魂不附体,跪都跪不直,于是刽子手有个千百年来一脉相传的心法,站在犯人后方,略略偏左,先起左手在他肩上一拍,这时的犯人,草木皆兵,一拍便一惊,身子自然往上一长,刽子手的右臂随即推刃,从犯人后颈骨节间切进去,顺手往左一带,刀锋拖过,接着便是一脚猛踢,让尸身前仆。这一脚踢得要快,踢得慢了,尸腔子里的鲜血往上直标,就会溅落在刽子手身上,被认为是一件晦气之事。
刽子手都会这一“切”,本领高下,在那一拖上面,拖得恰到好处,割断了喉管,一层皮仍旧连着,总算身首未曾异处,对犯人的家属来说,便是慰情聊胜于“断”了。
魏一咳便有这种头断皮连的手段,凭这一刀,挣下了一份颇可温饱的家私。他平生奉旨杀人无其数,每年秋决的那一天,十几二十个人伏法,片刻之间,人头滚滚,不当回事,但从前两年科场案起,魏一咳开始感到,干他这一行不是滋味了。
戊午科场案,处斩的一共七个人,提牢厅一共派出四名刽子手,魏一咳领头,却最轻松,因为他虽预定“伺候”柏中堂,可是同事都开玩笑,说他也是“陪斩”,因为都料定柏葰必蒙恩赦,魏一咳无须动刀。
谁知真的要动刀了。“驾帖”一下,相顾失色,魏一咳尤其紧张。一位老中堂,又是读书人,不曾犯下什么谋反大逆的案子,竟也象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淫人妻室而又谋杀本夫的坏蛋那样,在这菜市口毕命,这一刀,好难下手。
而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的柏中堂,虽受冤屈,却无怨言。魏一咳眼看他颤巍巍地望阙谢恩,眼看他闭上双目,闭不住泪水,更有那柏中堂的家属,跪在一旁,哭得力竭声嘶,这摧肝裂胆的景象,简直让魏一咳震动了。等杀完柏中堂,心里窝窝囊囊地,三个月没有开过笑脸。
现在轮到杀肃顺的头,这让魏一咳又震动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相信因果报应之说,肃顺害死了柏葰,结果落得同样的下场,这不是冥冥之中,丝毫不爽的“现世报”?他从昨天得到消息,说肃顺要凌迟处死,知道这趟“红差”一定落在自己身上,跑去找着白云观的老道,聊了一黄昏,回来跟他妻子儿女表示,等料理完了肃顺,他决定要辞差了。
因此,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后一趟差使。平生杀过两位“相爷”,这到“大酒缸”上,三杯烧刀子下肚,谈起来也算是件很露脸的事!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决心要漂漂亮亮杀这一刀。杀柏中堂那次,想替他把脑袋连着,却因为手有些发抖,推刃之际,失掉分寸,还是把个头切了下来,这在魏一咳自觉是种羞辱。
但看肃顺扭来扭去不安分的样子,却是个不容易料理的。但载侍郎“行刑”的口令已下,提着肃顺辫子的番役把手也松开了,这一刻无可再延,魏一咳心知拍肩无用,换了个花样,微微挫身,相好了部位,轻轻喝道:“看前面,谁来了?”
等肃顺头一抬,伸长了脖子,魏一咳右肘向外一撞,从感觉中知道恰到好处,于是略略加了些劲,刀锋拖过,提脚便踢——慈禧太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进宫到了军机处,恰好肃亲王和刑部尚书绵森也在那里,分别向恭王说了经过,就托军机处代为办了会衔呈奏的折子,正式复命。
一日之间杀了两个“铁帽子王”,一个协办大学士,这是从开国以来所未有的大刑诛,所以朝中大臣,多深受刺激,那一来,就把登极大典这件喜事的气氛冲淡了。
但在另一方面,所谓“三凶”的被诛,余波不息。从宫内到民间,处处在谈论此事,而且论调有转变的趋向,惋惜多于遣责,同时也有人认为处置太过。其中最深的一种见解是:载垣、端华,尤其是肃顺,既为大行皇帝所信任,自然有他们的长处和功劳,难道先帝宾天,百日未满,这三个人就会变得一无可取,十恶不赦?岂不是太不可思议!倘又说,这三个人本来就是坏蛋,根本不该重用,那不就等于指责先帝无知人之明?
这些论调,在前一两天已可听到,等肃顺的人头落地,说公道话的就越发多了。当然,那只是私下谈论,但已足可使恭王不安了。
煌煌上谕中一再强调的是祖宗家法,倘或清议流播,说“今上”行事,有违先帝本心,对于士气民心,大有影响,而“今上”童稚,大政出于议政王,这样,谁应负责?不言自知。
这就是恭王不安的由来。
为此,当夜他就在鉴园召集心腹密谈,研究针对这一情势所应采取的对策。
“当然以安定人心为本。”文祥在这种场合,向来是敢言的,“我们旗人中,有这么个说法:三朝的老臣,说砍脑袋就砍脑袋,一点不为先帝留余地…。”
恭王气急了,大声打断他的话,倒象是在跟他争辩:“那是肃顺他们不给人留余地,怎么说是我们不给先帝留余地?”
“不错!”文祥安详地答道:“可是肃顺已经伏法了,不会有人再多提他的不对了。”
“人总是将人比已。”宝洌б菜担岸宰谑业靡辖舭哺В鹑盟嗨乘堑挠嗟常刑舨爰涞目沙酥!?br /> “如何挑拨离间?”恭王极注意地问:“是那些人?”
“这你就不必问了。”老成持重的桂良,半相劝,半命令似地说,“反正就是刚才博川转述的那些话,搞得人人自危,动荡不安。”
恭王很深地点一点头,把自己的心定下来,接纳了大家的建议,很有力地说了一句:“对!应该安抚。”
于是宝洌盗税旆ǎ骸跋认赂雒鞣ⅲ勺谌烁妥谑遥昝魑易谑易钥岳矗懈ɑ适遥揖弥窈笞匀蝗允乔浊孜兀酝髯增济悖员噶坎钠魇埂H绻蛔约焓蛟卦⒍嘶纫郧淄醮蟪迹星也荒芮ㄊ卸鳎慰鱿猩⒆谑遥俊?br /> 这番意思,恩威并用,冠冕堂皇,大家都认为说得很好。但是空言宣慰,显然还不大够,因此文祥又把少詹事许彭寿奏请“查办党援”那个折子提了出来,主张处置的方法,应力求缓和。
“怎么样的缓和?象陈孚恩这样可入‘奸佞传’的人物,还不重办,如何整饬政风?还有黄宗汉,误国之罪,岂可不问?”
恭王的话,听来义正辞严,一时不能不办他们的罪,所以桂良提议,予以革职的处分。
恭王认为处分太轻,于是再又定了“永不叙用”。此外侍郎刘琨、成琦,太仆寺少卿德京津太,候补京堂富绩,也是革职,但无“永不叙用”四字,将来便仍有起复的希望。
定议以后,次日上朝奏对,恭王首先就陈明了安定政局,激励人心的那番意思。两宫太后,自然准奏,立即拟旨进呈。此外还有许多例行的政务,也都一乙依议,很快地处理完了。一直不曾开口的慈安太后,此时有话要问:“载垣、端华、肃顺他们,昨天说了些什么话?”
肃顺的悖逆之声,恭王已经知道,自然不会上奏,载垣跟肃亲王说的话,他却不便隐瞒,当即答道:“只有载垣有话,他还念着怡亲王那个爵位。”
“他的爵位怎么样?”慈禧太后立即接口问道:“应该把他革了吧?”
“跟圣母皇太后回奏,这怕不行!”
“怎么呢?”
“怡、郑两王,都是‘世袭罔替’,本人犯罪怎么样处置都可以,他们的爵位是另一回事。”
“那应该怎么办?归他们的儿子承袭?”慈禧又说,“载垣没有儿子,端华的儿子是肃顺的,更不是什么好种!”
“就算他们有儿子,也不乙定可以承袭。照规矩,由本房近支中挑贤能的袭封。”
“归谁挑呢?”
“自然是皇上挑。”说了这一声,恭王觉得不妥,立即又接了一句:“先由宗人府会同军机上共同拟定,请旨办理。”
这前后不符的话风,慈禧太后已经听出来了,封一个亲王是极大的恩典,她不肯轻易放弃,便看着慈安太后说道:“慢慢儿看看再说吧!要挑当然得好妹挑,也叫大家心服。”
“嗯!这话不错。”
“这怡亲王的‘世袭罔替’,我听大行皇帝说过,给得也太过分了些,原是雍正爷格外的恩典。”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转脸喊一声:“姐姐!”
“嗯!怎么?”
“我说,六爷的功劳,不比当初怡亲王大得多吗?”
“当然大得多。”
“既然如此,我有句话,今天不能不说了!”
慈禧太后的神态,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郑重。这一来不但恭王和全班军机大臣,要屏息静听,连慈安太后都张大了眼望着她。
“我想,大行皇帝乙定也跟姐姐说过这话。”慈禧太后看着慈安,用这句话作一个引子,接下来便面对群臣,用肃穆低沉的声音,宣示往事:“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记不得是年初一还是年初二,我伺候大行皇帝看折子,随后就谈到京里,逢年过节,又是逃难在外,大行皇帝自然少不了有感慨啦!大行皇帝最惦念的是六爷,叹着气跟我说,兵荒马乱的,我把老六丢在京里办抚局,事情棘手,只怕这个年都不能好生过!‘”
恭王不知道她的这些话是真是假?但自然宁可信其有,所以趁她语言暂停的间隙,表示了他应有的感念先帝的态度,以极其哀戚的声音说道:“先帝眷顾之恩,天高地厚,如今弓剑归来,音容已渺,此为臣最伤心之事!”
“谁说不是呢?”慈禧用手绢擦一擦鼻子,接着又说:“先帝也跟我说过,当年在书房里的故事,说哥儿俩,琢磨出来刀法跟枪法的新招儿。老爷子给枪赐名‘棣华协力’,给刀赐名‘宝锷宣威’。”
这段话倒是不假,同时慈安太后也听大行皇帝谈过,所以点点头说:“不错,有这个话。”
这一来好象是替慈禧作了证,她便越发讲得象煞有介事了:“先帝又说,十几丧母,全靠康慈皇太后抚养,所以弟兄之间,他跟六爷的情分,是别的兄弟比不了的,去年秋天逃难到热河,把个千斤重担,扔了给六爷,洋人不大讲理,六爷主办抚局,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京城里转危为安,可真不容易,按理说,应该象当年雍正爷待怡亲王一样,给个‘世袭罔替’。”
听得这段话,连慈安太后在内,无不诧异,但虽是可疑之事,因为一则太后之尊,二则死无对证,谁也不敢表示不信,只睁大了眼,静等她继续往下说。
“当时我听了这话,自然要请问,我说:”那么皇上为什么不降旨呢?‘你们知道先帝怎么说?“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自问自答:”先帝叹口气说:“肃六不赞成!’又跟我说:”你把我这话搁在心里,谁面前也别说。等回了京,我再降旨。那时肃六要反对也没用。‘“
原来先帝还有这段苦心!包括恭王在内,谁也不能尽信她的话,唯有忠厚的慈安太后,认为先帝是个重感情的人,而慈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