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等箱子抬到,陈孚恩亲手揭开箱盖,里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现银子。这是干什么?莫非要行贿?这不太肆无忌惮了吗?瑞常和麟魁正在诧异之时,陈孚恩揭开了疑团。
“一生宦囊所积,尽在于此,共是九千余两。”他指着银子说,“请两公点收。”
平平淡淡两句话,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极大的疑问。看这模样,陈孚恩事先早有准备,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经走漏,不过此人工于心计,或者已经料到,不免有此下场。果然如此,这个人可真是够厉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觑,不作表示,陈孚恩黯然摇一摇头,吩咐听差:“快收拾衣包行李!”
这下提醒了遵旨办事的两位大员,放低声音,略略交谈了几句,仍旧由瑞常发言。
“鹤翁!”他很率直地问道:“外头流言甚盛,多说肃豫庭有东西寄存在尊处。此事关系甚巨,鹤翁不可自误。”
“何来此言?”陈孚恩使劲摇着头说,“我说绝无其事,二公或者不信,尽请查抄,如果见有为肃豫庭匿藏财产的踪迹,孚恩甘领严谴。”
话说到这样,不须再费辞了,“既如此,只好委屈鹤翁了!”
瑞常大喊一声:“来啊!请刑部吴老爷来!”
吴老爷是刑部的司官,随同来捉陈孚恩,当时走了上来,行过礼听候吩咐。
“你知道旨意吗?”瑞常问道。
“是。已听敝衙门堂官吩咐过了。”
“那好。你把人带走,了掉一桩差使。”
“是!”姓吴的屈一腿请了安,便待动手。
“慢着!”瑞常又说,“陈大人有罪无罪,尚待定拟,你可把差使弄清楚了。”
“弄得清楚,”姓吴的答道,“我们把陈大人请到刑部‘火房’暂住几天。”
“火房”不是监狱,待遇大不相同,陈孚恩一听这话,知道是瑞常帮了他的忙,随即作揖道谢,瑞常却不肯明居缓颊之功,避而不受。
于是在陈家内眷一片哭声中,刑部的官吏,用一辆骡车,把陈孚恩带走。其时陈家出入要道,都已严密把守,瑞常和麟魁,分别在大厅和书房坐镇,开始抄家,抄到半夜才完,除了肃顺的一些亲笔密札以外,看来陈孚恩匿藏肃顺财产的话,全属子虚。
到了第二天上午,大学士周祖培,派人把军机大臣文祥,刑部尚书赵光和绵森,请到内阁,定拟陈孚恩的罪名,这时陈孚恩拿问及抄家的上谕已经发佈了。因为查办党援的案子,陈孚恩、黄宗汉、刘琨等人,或者革职,或者永不叙用,已经作了结束,所以旧事重提,把他一个人提出来重新究治,就得要有新的原因,除了“查抄肃顺家产内,多陈孚恩亲笔书函,中有暗昧不明之语”以外,又指责他在热河会议“皇考大行皇帝郊祀配位”时,以“荒诞无据之词”,迎合载垣等人的意思,斥为“谬妄卑污”。这多少是欲加之罪,但“郊坛配位,大典攸关”。拟那罪名就欲轻不可了。
由于表面与实际有此不符,所以会议时所谈的是另一套。
首先由文祥公开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谓“中有暗昧不明之语”的,陈孚恩的“亲笔书函”,除了文祥所搜获的以外,御前侍卫熙拉布是正式奉派抄肃顺家的人,陆续又查到许多,这些信在赵光和绵森都是第一次寓目,两人看完,都有些紧张,那是从他们职司上来的忧虑,怕要兴起大狱,刑部责任甚重。
“就凭这几封信,把陈孚恩置之大辟,亦不为过。然而投鼠忌器,大局要紧!”赵光说到这里,看着周祖培问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话不错。此案务须慎重,处置不善,所关不细。”
文祥也知道,“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从严根究,可以发展为一件“谋反”的大案,那一来不但陈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脱不了干系,还有许多平常与肃顺有书札往还的内外官员,亦将人人自危,把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政局,搞得动荡不安,足以危及国本。他一向主张宽和稳健,已跟恭王秘密议定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这时见在座的三人,对此都忧形于色,便把那办法先透露出来,好教大家放心。
“两公所见极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怂恿周祖培说,“中堂何妨向六王爷建言,所有从肃顺那里得来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览,由内阁会同军机处,一火而焚之!”
“好极了!这才干净。”周祖培大为称赏,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有所见,那……?”
那就要碰钉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立即拍胸担保:“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爷不能不尊重!我包中堂不会丢面子。”
“好,好!明天我就说。”
“这可真是德政了!”赵光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轻松地说:“言归正传,请议陈孚恩一案。”
“该你先说话。”周祖培反问一句:“依律当如何?”
“既是‘暗昧不明’的话,则可轻可重。不过再轻也逃不掉充军的罪名。”
“除此以外,还有议郊祀配位,所言不实一案。”绵森提醒大家。
“照这样说,罪名还真轻不了!”周祖培沉吟了一会,转脸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的看法呢?”
“死罪总不致于。活罪嘛……,”文祥慢吞吞地说,“充得远些也好。”
大家都觉得这话意味深长。以陈孚恩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如在近处,说不定又替谁做“谋主”,搞些花样出来。
“‘敬鬼神而远之’。发往新疆效力赎罪吧!”
刑部两堂官,军机一大臣都无异词,凭周祖培一句话,此案就算定谳了。可是消息一透露出去,招致了许多闲言闲语,是会议的那四个人所意料不到的,也因此,成议暂时须搁置,先得设法平息那些浮议流言。
平息流言浮议的办法也很简单,只是加派两位尚书,会同原派人员,一起拟定陈孚恩的罪名。这是恭王可以作主的事,但既应降旨,便须上奏,为了有许多话不便让另一位军机大臣沈兆霖听到,所以他在每日照例的全班进见以后,又递牌子请求单独召对。
再次见了面,恭王首先陈请添派沈兆霖和新任兵部尚书万青藜,拟议陈孚恩的罪名。慈禧太后心知有异,象这样的事,何须单独密奏?于是问道:“怎么?陈孚恩的罪定不下来吗?”
“定倒定了。原议‘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这就更可怪了:“既然已经定了罪,何必还要再派人?”
“因为外面有许多闲言闲语。这一会儿求人心安定最要紧,所以添派这两个人,两个都是汉人,万青藜还是陈孚恩的江西同乡,这是朝廷示天下以大公无私,请两位太后准奏。”
“准是当然要准的。”慈禧太后答说,“不过,我倒要听听,外面是些什么闲言闲语?”
这话让恭王有不知从何答起之苦。踌躇了一会,觉得让两宫太后明了外面的情形,才知调停不易,办事甚难,也未始不可。这一转念,便决定把满汉之间的成见隔膜,和盘托出。
“外面有些人不明了内情,认为是旗人有意跟汉人为难。”
“那有这话?”慈安太后骇然失声,“满汉分什么彼此?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汉人跟旗人该有点儿什么不同?”
“太后圣明。无奈有些人无事生风,偏要挑拨。不过话也说回来,这一趟派的人,也真不大合适,看起来象是有意要治陈孚恩似的。”
“怎么呢?”慈禧太后问道:“就为派的旗人多了?周祖培和赵光,不是汉人吗?”
“周祖培和赵光,是大家都知道的,素来反对肃顺,现在议肃党的罪名,就算公平,在别人看,还是有成见的。”
“怎么,非要说陈孚恩无罪,才算是没有成见吗?”“陈孚恩怎么能没有罪?”恭王极有把握地说,“只把那些信给万青藜一看,他也一定无话可说。”
“那好吧!写旨上来。”
“是!”恭王退了出来,随即派军机章京写了上谕,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当时就盖了印发了下来。
果然,恭王的预料一丝不差,万青藜接到通知赴内阁会议,原准备了有一番话说,这是他受了江西同乡以及与陈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压力,非力争不可的。周祖培和文祥他们四个人也知道,会议要应付的只有万青藜一个人,所以早就商量过了,决定照恭王的指示,先把陈孚恩的信给他看,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万青藜字藕舲,所以文祥管他叫:“藕翁,这些书札你先看一看,就知道陈孚恩罪有应得。”
万青藜肩上的压力极重,为了对同乡以及所有督促他据理力争的人有所交代,把那些信看得极仔细,一面看,一面暗暗心惊,那些“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陈孚恩“明白回奏”,他是百口难以自辩的。“发往新疆效力赎罪”的罪名,看似太重,其实还算是便宜,倘或在雍正、乾隆年间,根究到底,陈孚恩本人首领不保,固在意中,只怕家属也还要受到严重的连累。
当他聚精会神在看信时,其余五双眼睛都盯在他脸上,看他紧闭着嘴,不断皱眉的表情,大家心里都觉得轻松了。于是相互目视示意,取得了一致的默契,坚持原来议定的结果。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过的,到万不得已时,不妨略减陈孚恩的罪名,照这时看来,已无此必要。
“果然,陈孚恩罪有应得。”万青藜把手里的信放下,用块手绢擦着他的大墨镜,口里向镜面呵着气,望空的双眼,不住闪眨,显然的,他还在踌躇着有话要说。
周祖培见此光景,便不肯让他说出为陈孚恩求情的话来,特意先发制人,“藕舲,”他说,“这样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吗?”
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从道光年间,王鼎痛劾穆彰阿误国,继以死谏,由陈孚恩设法隐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场大祸以后,就此在仕途中扶摇直上,很快地外放为山东巡抚,在任时据说颇为廉洁,加以穆相的揄扬,宣宗御笔颁赐一块匾额,所题的就是这“清正良臣”四字。
这块匾在抄家的时候,就已附带追缴了,宣宗所许“清正良臣”的美名,扫地无余,万青藜只好这样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语褒奖,有此一节,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请公议。”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更坏。”周祖培立即反驳,“陈孚恩曾蒙宣宗特达之知,于今所作所为,有伤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见得辜恩溺职,应该重处吗?”
“是啊!”赵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当了多年尚书,不曾入阁拜相,所以话中不免有牢骚:“陈孚恩一个拔贡出身,居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照现在这样子,我不知他如何对得起宣宗的在天之灵?”
“那是出于穆相的提拔。”绵森下了个评语,“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热中。”
“不是太热中,又何致于这么巴结载垣和肃顺?”赵光发完了自己的牢骚,又替他的同年许乃普发牢骚:“他为了想得‘协办’,硬把许滇生的吏部尚书给挤掉。向来吏部非科甲不能当;肃顺居然敢于悍然不顾,在先帝面前保他,真是死有余辜!”
这一下把话题扯开了,谈起陈孚恩和载垣、肃顺等人的恩怨,以及他假借他们的势力,排挤同官的许多往事。万青藜只能默默听着,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断了他们的谈兴,“请定议吧!”
“依照原议。”周祖培看着万青藜说。
万青藜觉得非常为难,照自己的立场来说,还要力争一番,但话说得轻了,于事无补,说得重了,于自己的前程有碍,而况看样子以一对五,就是不顾一切力争,也未见得有用。
正这样煞费踌躇时,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别无意见,那就这样定议吧!”
“我倒没有别的意见。”万青藜很吃力地答说,“新帝登极,两宫垂帘,重重喜事,怜念陈孚恩白发远戍,只恐此生已无还乡之望,何妨特赐一个恩典。”
这算是无可措词中想出来的一番很宛转的话,无奈在座的人,对陈孚恩都无好感,所以“白发远戍”的哀词,并不能打动他们的心。而万青藜的话,又在理路上犯了个语非其人的毛病,因而很轻易地为周祖培搪塞过去。
“恩出自上。”他把视线扫过座间,落在万青藜脸上,“上头对陈孚恩有没有恩典,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此刻也无从谈起。”
万青藜被堵得哑口无言。反正应该说的话已经说到,算是有了交代,于是继续沉默。陈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议定了。
等奏折上去,自然照准。充军的罪名,照例即时执行,由刑部咨会兵部,派员押解,但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惯例。只要押出国门,到了九城以外,就不妨暂作逗留,所以陈孚恩是在彰仪门外的三藐庵暂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务,同时与亲友话别。去看他的人也还不少,都说新疆正在用兵,是个效力赎罪的好机会,有的拿林则徐作比,说当年也是遣戍新疆,没有多少时候,复起大用。陈孚恩是个极知机的人,知道这时候空发怨言,徒增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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