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于是绕室彷徨,整整一夜,把蔡寿祺的那些话,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反复思量,连细微末节都盘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人声渐杂,门上剥啄作响,开出门来一看,随带的听差来报,说那负责押解的武官已从西安回来了。
“好!”胜保依然是当钦差大臣的口吻:“传他进来!”
押解武官就在不远之处的走廊上,不等听差来传,走过来请了个安:“跟胜大人回话,信投到了。”
“你们大帅怎么说?”
“多大人也很生气,说一定给办。”
“喔!”胜保觉得这话动听,点着头说:“他倒还明白。可是,办了没有呢?”
“办了,办了。已经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这儿等,等他办出个起落来。”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着笑说,“胜大人请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
这打算原是不错的,但胜保一则别有用心,正好借故逗留。再则积习未忘,还要摆摆威风,所以只是使劲摇着头,掉转身子,走入屋里,表示毫无通融的余地。
押解武官这时可拿出公事公办的脸嘴来了,抢上两步,走到门口向屋里大声说道:“跟胜大人老实说了吧,多大人有话:圣命难违,请胜大人早早动身,免得彼此不便。”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此刻,胜保的脾气也还不小,“混帐东西!”他瞪眼吹胡子地骂:“什么叫‘彼此不便’?你给我滚出去!”
“我可是好话。”
胜保越发生气:“滚,滚!你胆敢来胁制我!你什么东西?”
这一吵,声音极大,有个他的文案,名叫吴台朗的正好来访,赶紧奔进来把那押解武官先拉了出去,略略问了缘由,便又匆匆回进来解劝。
“真正岂有此理!”胜保还在发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么样?”
“这不能怪礼帅。”吴台朗说,“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大帅,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叫他来领责。”
胜保听他这一说,不能再闹了,苦笑着只是摇头。
于是吴台朗又走了出去,找着那押解武官,说了许多好话,让他来替胜保赔罪。费了半天唇舌,总算把他说动了,但有个交换条件,胜保得要立刻启程。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后才说定规,准定再留一天。
经过这一阵折冲,胜保虽未占着便宜,可是毕竟有了一个台阶可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但经此刺激,他越觉得俗语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势再起,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狠狠惩治一番。
其实他身边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将被剥夺,纷纷四散,各奔生路。象吴台朗和蔡寿祺这班人,只是无路可投而已。不过既然还有倚附胜保之心,自然休戚相关,所以尽这一日逗留的机会,自早盘桓到晚,也谈了许多知心话。
这三个人都是满腹的牢骚,吴台朗是军前被革的道员,把湘军的首脑,恨如刺骨;蔡寿祺与刘蓉结了怨家,而刘蓉与曾国藩的关系不同泛泛,所以也大骂湘军。胜保当然更不用说,他始终轻视湘军,以为他们的声名震动朝野,东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长城,无非因为他们善结党援,互相标榜。
“着啊!”吴台朗连连拍着自己的腿说,“克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即以眼前而论,克帅文武兼资,‘三十入词林,四十为大将’,一向独往独来,此虽是豪杰之士的作为,到底吃亏。”
“也不见得,走着瞧吧!”胜保说了这一句,又扯开他自己,“你再往下说!”
“再说梅老。”吴台朗手指点点蔡寿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夸最大。”
“就是这话罗,‘科运’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胜保问。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个贵同乡万藕老?”吴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万青藜。
“是啊!”胜保也替他们这一科叹息:“二十年了,就出一个尚书,科运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寿祺脸上,而他摇摇头不愿作答,独自引杯,大有借他人的酒浇自己的块垒的意味。他内心也是如此,这两年秋风打下来,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的可贵。道光二十年的进士,论年资早就应该出督抚了,有督抚做同年,何致于在四川铩羽而归?
于是由于各人所同感的孤独,对于胜保今后为求脱罪的做法,便集中在援结党羽,多方呼应这个宗旨上,商定了应该去活动的地区和人物。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胜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饮食,想多挨些时刻,这天便好不走,谁知那押解武官,毫不容情,早就备好了车马,一遍一遍来催,一交未初时分,硬逼着上路,往东而去。
走了十几里路,但见前面尘头大起,好几匹骡子驼着箱笼,迎面而来。走近了互相问讯,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从德兴阿那里,替胜保要回来的行李。
于是双方都停了下来。胜保手下的一个亲信,保升到正三品参领衔,而实际上等于马弁的护军校,名叫拉达哈的旗人,原来奉派护眷进京的,这时一起押运行李而来,走到胜保轿前来请安回话。
少不得要报告一些当时被劫的经过,话说得很噜苏,胜保不耐烦了,“反正你当的好差使;”他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这会儿我也没工夫听你的!你倒是说吧,现在怎么样了?”
“多大人派了人去,办了好大的交涉,把八驼行李拿回来了。”
“东西少不少啊?”
“大概不少什么。”
“怎么叫‘大概’?到底少了什么?”
“就一口箱子动了。其余的,封条都还贴得好妹的。”
“那一口箱子?”胜保急急问道:“箱子不编了号了吗?”
“是第一号那一口。”
还好!胜保颇感安慰。第一号箱子里的东西,不值什么钱。装箱的时候有意使其名实不符,号码越前越是不关紧要,这小小的一番心思,还真收了大效用。但是,再值钱也不过身外之物,所以他紧接着又问:“人呢?”
“几位姨太太带着丫头,都还住在蒲州城里,等大帅到了一起走。”
“喔!”胜保终于把最要紧的一句话问了出来:“吕姨太还好吧?”
问到这一句,拉达哈的脸色,比死了父母还难看,只动着嘴唇,不知在说些什么?
“怎么啦?”胜保大声喝问,“没有听见我的话?我问吕姨太!”
“叫,叫德大人给留下了。”
“啊!”胜保在轿子里跳脚,摘下大墨镜,气急败坏地指着拉达哈问:“他怎么说?”
“德大人的话很难听。”拉达哈嗫嚅着,“大帅还,还是不要问的好。”
“混帐!我怎么能不问。”
“德大人说……,”拉达哈把头低着,也放低了声音,“他说,吕姨太是逆犯的老婆,他得公事公办!”
这“公事公办”四个字,击中了胜保的要害。明知德兴阿会假“公”济“私”,也拿他无可如何。于是颓然往后一靠,什么事都懒得问了。
这样,过了好几天,才能把想念吕姨太的心思,略略放开。在山西过了年,本想多留几日,经不住朝廷一再催促,过了年初七只得动身。正月底到京,随即送入刑部。主办司官接收了多隆阿奉旨拿问解京的咨文,把胜保交给了“提牢厅”,暂且在“火房”安顿。关门下锁,已有牢狱之实,这下胜保才真的着慌了。
这一关关了好几天也没有人来问,只教他“递亲供”,在无数被参劾的罪名中,他只承认了一条:随带营妓。
“亲供”是递上来了,而且军机处已根据刑部的奏报拟旨“派议政王、军机大臣、大学士会同刑部审讯,按律定拟具奏”,但恭王迟迟未有行动,因为投鼠忌器,顾虑甚多。
在胜保未到京以前,他们预定的营救计划,即已发动。一马当先的是西安将军穆腾阿和陕西巡抚瑛棨会衔的奏折,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奏折送到,慈禧太后已经归寝。因为在传递顺序上,属于第一等紧急,内奏事处丝毫不敢耽搁,夜叩宫门,由安德海接了折,再去敲开慈禧太后的寝宫,把黄匣子送了进去。
这时慈禧太后,虽只有一年两个多月的听政经验,可是对内外办事的程序,已经非常熟悉。看到是穆腾阿和瑛棨会衔,并用六百里加紧呈递的奏折,不由得大吃一惊,失声而呼:“莫非多隆阿阵亡了?”
这不怪她如此想,因为倘是紧急军报,则应由主持军务的钦差大臣多隆阿奏报,驻防将军和督抚会衔的奏折,除非呈报统兵大员或者学政出缺,不得用六百里加紧。因此,她直觉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测。那知拆开来一看,说的竟是“直隶军务吃紧,请饬胜保前往剿办。”
“混帐东西!”慈禧太后气得把奏折摔在地上。
这种情形,安德海难得见到,但奏折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儿把它拾了起来。正不知如何处置时,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笔来!”
安德海答应着,取来朱笔,她亲自批了八个字:“均着传旨严行申饬。”然后命他立即送还给内奏事处。
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到军机处,自然先把最紧急的放在上面,送到恭王那里拿起来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过,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静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腾阿和瑛棨会衔上此折的用意,推敲个明白,再作道理。
“穆腾阿是胜保的死党,瑛棨是个糊涂虫,他必是受了穆腾阿的指使,跟着来碰这个大钉子,何苦?”宝洌е遄琶妓怠?br /> “我是说上这个折子的用意。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荒唐,会得到怎么样儿的一个结果?”
“那也无非意在报答胜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这是‘投石问路’,探测朝廷的意旨。倘或批驳的口气松动,替胜保说话的人,就一个跟着一个都来了。”
“不错,不错!”在座的人,无不深深点头。
“那就拟旨痛斥吧!”恭王作了决定。
这道“严行申饬”的上谕,由内阁明发。京里京外受了胜保活动的人,一看风色不妙,便都观望不前。可是间接也有消息传到恭王耳朵里,说是胜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只知道对胜保感恩图报,倘或处置失宜,操之过急,只怕会激出变故,那一来,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权一年多以来,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稳定局势为第一,对于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只要他能受羁縻,那怕就在寿州一带做“土皇帝”,也可以容忍,然则因为胜保而激起意外的变故,自然是他所引以为切戒的。
而且,对胜保的感情,恭王也毕竟与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遥控行在,胜保那一支杂凑的军队,到底能予肃顺多少威胁,固然难言,但是,恭王却确确实实因为胜保的态度,增加了信心,同时也表示出有胜保的人马可以运用,使得那些原来徘徊在肃顺与他之间的人,倒向自己这一面。得失成败,寸心自知,恭王觉得是欠着胜保的情的。
为了这公与私的双重窒碍,处事一向果断明快的恭王,在这一件继“诛三凶”以后,为京里京外瞩目关怀的大案子上,显得十分黏滞,仿佛竟忘了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了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后才数到宝洌А1︿'一向以恭王的意旨为意旨,曹毓瑛资格尚浅,进言要看机会,唯有文祥,认为恭王这样拖延着不是办法,觉得非要说话不可。
凡是有所主张,他一向措词缓和而宗旨坚定,他为恭王指出,胜保的被革职拿问,重要的是在一个“问”字。革而不问,就整饬纪纲而言,比“曲予优容”更坏。而且,不问也不行,两宫太后口中不说,心里已经不满,内阁也在等消息,等他们来催问,在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大臣议罪,一向是由重臣会同吏、刑两部,在内阁集议,审讯胜保,明发上谕上规定由议政王、大学士会同刑部办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如何,议政王应先召集会议,才是正办。所以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咨会内阁,定期集议。
事先,当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触,恭王得到报告:大学士周祖培和军机大臣李棠阶,态度都很激烈,已经有了表示,非严办胜保,不足以伸国法。
“这是为什么呢?”恭王皱眉问道,“莫非……?”
宝洌祷跋蚶次薇A簦笊涌冢骸昂幽先寺铮∈た苏诤幽细愕锰幌蠡傲耍堋⒗盍焦蝗绱吮硎荆运堑睦舷纾趺唇淮俊?br /> 这倒是心直口快,一语破的,恭王心里有数了。所以在内阁会议的那一天,尽让周祖培和李棠阶痛斥胜保,先教他们泄了愤再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周祖培拍着桌子说:“象这样纵兵殃民,贪污渎职,辜负朝廷的统兵大员,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说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发言,附和之后,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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