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明天一早,传蔡寿祺到内阁追供,不知道他有什么实据拿出来?文园!”他看着李棠阶说,“你跟艮翁是一起讲学的朋友,劝劝他,不必推波助澜!”
原来如此!大家都恍然了,守旧派的领袖倭仁,是站在两宫太后那一面的。
周祖培的话不多,但都交代在“节骨眼”上,恭王颇为承情。这就够了,他不必也不宜再作逗留,起身告辞。
送客到垂花门,恭王还要送,周祖培再三辞谢,主人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同为客人的文、李、宝、曹四枢臣,为了礼貌,也为了代表主人,一直把周中堂送到二门,看他上了轿。这时曹毓瑛便对李棠阶说:“文翁,我看事不宜迟,倭中堂那里要早去招呼。”
“对了!”宝洌Ы涌诟胶停拔铱矗奈陶饣岫屠图菀惶税桑 ?br /> “也好。”李棠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跟主人面辞了。回头我再送信来。”
这是曹毓瑛的“调虎离山”。李棠阶为人比较耿直,虽同为军机大臣,在恭王面前却有亲疏之别,把他调开了,他们才可以跟主人无话不谈。
“咳!”恭王到这时才显出本来面目:“我没有想到栽这么大一个跟斗!”
大家都想安慰他几句,但在这样尴尬意外的情势和同船合命的关系之下,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可说。
“谈正经吧!”文祥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内阁抄来的,蔡寿祺原奏的“折底”,递了给恭王:“你先看这个。”恭王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了问:“她能把我怎么样呢?
革了我的爵?“
“革爵是不会。”宝洌Т鸬溃耙残碛幸馑既闷咭锤砂桑 ?br /> “那是蔡寿祺的意思。上头不会不知道,七爷挑不动这副担子。”
“我倒有这么个看法。”曹毓瑛瞿然而起,“不妨让外面有这么个说法:上头有意思让七爷来干。谁都知道七福晋是什么人。这一下,逼得七爷为避嫌疑,不能不说话。”恭王和文祥都还不曾开口,宝洌б簧齑竽粗冈薜溃骸案撸 苯幼庞肿愿娣苡拢骸拔业酵蚺号z那里去一趟,让他把姓蔡的那小子压一压。”
这倒是釜底抽薪之计,而且宝洌グ煺饧乱彩呛苁实钡娜搜。氡可惺橥蚯噢际峭辏蚯噢加氩淌凫魇切⊥纭?br /> 就这样,很顺利地有了对策,疏通倭仁,安抚蔡寿祺,先把明天内阁会议这一关过去,然后鼓动醇王出来为他胞兄讲话,这样双管齐下,足可以对付得了慈禧太后。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慈禧太后还有更厉害的手法。她正在亲自写旨,师当年在热河,预拟密旨,回銮到京,召集大臣,不经由军机而得拿问“三凶”的故智,准备第二天交内阁明发,宣达意旨,处置恭王。
这是她为了补救第一步走错了的有力措施。那第一步的错误,是她没有把周祖培估计得正确。辛酉政变,查办胜保,周祖培都是奉旨唯谨,格外巴结,所以她预计对于奉旨治恭王的罪,他一定也会同样地起劲。等一召见,看到他的态度,才知道周祖培不是奉旨唯谨而是恭王的同党。
附带而起的另一着棋,也没有完全走对。她把上书房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他们找来,原有民间富家的孤儿寡妇受族人欺侮,请西席出来保护讲理的用意在内,但为了怕刚有些懂人事的小皇帝惊惶不安,所以不愿召见弘德殿的师傅。其实倭仁才是一个好帮手,第一,一向“忠君爱国”;第二,他是旧派,与恭王不协。如果召见当时,有他侃侃而谈,说出一片大道理来,立刻就可下旨,先把恭王撵出军机,然后议罪,这个下马威就厉害了。
现在时机错过了。她在想:明日内阁追供查问,到复奏时有周祖培从中捣鬼,倭仁一定搞不过他们。等他们把轻描淡写的一道奏折送了上来,再想办法来扭转局面就很吃力了!
想起一句俗语:“先下手为强!”慈禧太后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手诏”等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谕的款式、语气、用词,她都熟悉,但嘴里念得出来,写到笔下,却似乎遇到了一别多年的儿时游伴那样,只觉得模样儿仿佛有些象,就叫不出名字来。
自知别字连篇,也顾不得臣下笑话了。写完收起,恬然入梦。这是她与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能镇静。
深宫寂寂,禁漏沉沉,一切都如平日。而王公朱门、大臣府第,却颇有彻夜灯火的,鉴园就是如此。文祥和曹毓瑛都还在,宝洌锤娲橇耍蛭钆闪吮灸暾苹崾缘母敝骺迹诙煲胝骺即笱考骤逡黄鹑肽郑宋南榈娜埃然丶倚菹ⅰ?br /> 到得二更时分,外面传报进来:“五爷来了!”随即看见惇王甩着袖子,大步而来,宫灯映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红,看样子是有几分酒意了。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来,还来不及迎出去,那位向来以仪节疏略,语言粗率出了名的“五爷”,撩起衣幅,一脚跨进门,一手便指着恭王大声说道:“老六,你怎么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
这问得太突兀,恭王一时无以为答,不过这时候也还不是他们兄弟俩密谈的时候,因为文祥和曹毓瑛都赶着来向他请安寒暄。
惇王也不坐,就站在那里大发议论,意思中表示这是“闹家务”,慈禧太后不该召见内阁,应该召见近支王公来商量。又用了句“家丑不可外扬”的成语,不伦不类,使得恭王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文祥和曹毓瑛却都认为惇王的所谓“闹家务”,不失为一个看法,太后与议政王之间是国家大事,如果能看成嫂子与小叔的争执,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容易了。
因此,他们两人都暗地里向恭王抛眼色,示意他趁此拉拢惇王。恭王自能会意,很沉着地等他滔滔不绝一番议论过后,大口喝茶时,便即表示态度:“麻烦是我自己惹的,我也不必辩白什么!反正在外,有军机,有内阁,在内,有咱们自己弟兄。五哥,你居长,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这要大家商量着办。”惇王说,“我的意思得把老七找回来。”
这个主意是不错的,蔡寿祺的原折中,即有以醇王代恭王议政的涵意,则醇王就成了关键人物,他的态度能够澄清,有助于恭王地位的稳定。但是,醇王正在主持修理东陵的工程,不是一两天内赶得回来的,就算能够赶回来,他的态度如何,也很难说。因此,惇王的这个建议虽好,却是缓不济急。
为了敷衍他,文祥接口问恭王说:“五爷的话该听,咱们先给七爷送个信吧。”
“对了!马上派专差给他送信。”惇王说说又语无伦次了,“蔡寿祺这个小子,还真会拍马屁!叫我,就把他找了来,先叫侍卫揍他一顿再说。”
恭王和文、曹二人都笑了。一方面是笑惇王,一方面是笑蔡寿祺,弄巧成拙,“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公会议”这句话,“醇郡王”三字成了绝大的败笔。不但得罪了惇王,而且将来也会逼得醇王非表示支持恭王不可。当然,这一点还得下功夫去运用。
“目前只有这么办,”文祥很扼要地作了一个结论:“等会议复奏,看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再商量下一步。五爷亲贵居长,该五爷说话的时候,五爷也不是怕事的人。”
这两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了!”惇王拍着巴掌说,“我不怕事!有话我一定要说。欺侮人可不行!”
这当然是指慈禧太后而言。他们弟兄之间,时有龃龉,不想到了紧要关头,惇王却有休戚相关的手足之情,这是恭王栽了跟斗以后,最大的安慰。
等惇王一走,文祥和曹毓瑛也要告辞了,他们已经商量停当,恭王不上朝,其余的军机大臣依旧入直,一切政务照常推行,要这样才能冲淡“山雨欲来”的阴沉。所以文、曹二人需要回家略微休息一下,五更时分便须进宫。
进宫一直不曾“叫起”,这也在意料之中。朝中各衙门,这一天的目光都集中在内阁。蔡寿祺出了很大的风头,当他一到,聚集在内阁周围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小声相告:“那就是参恭王的蔡翰林。”他也知道大家瞩目的是他,内心不免紧张,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计到有被召赴内阁“追供”这一个变化,有许多话不能说,有许多话不敢说,恭王不曾扳倒,自己却先有一关难过,心里失悔得很。
进到内阁大堂,只见正面长桌上一排坐着好几位大臣,一眼扫过,见是昨天被召见的七个人以外,另加一位文渊阁大学士倭仁。两殿两阁四相,论资序是武英殿大学士贾桢、文华殿大学士官文、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文渊阁大学士倭仁,贾桢入闱,官文在湖北,在座的也还应该是周祖培为首,但以奉旨由倭仁主持,因而由他首先发言审问。
“蔡寿祺!”倭仁用他那浓重的河南口音,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是翰林,下笔措词的轻重,你知道吗?”
“回倭中堂的话,既是翰林,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那么我要请教,”倭仁用念文章的调子,拉长了声音说:“‘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赀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这两句话,是指谁呢?”
“是…。”蔡寿祺迟疑了。
“你不能自欺!”吴廷栋鼓励他说,“要讲实话,无须顾忌。”
“听说在‘总署’行走的薛大臣和陕西刘中丞,有此事实。”
“事实如何,请道其详。”倭仁说。
“无非听说而已。”
“听说怎么样呢?”
“听说…,薛、刘两位都是有了孝敬。”
“孝敬谁啊?”倭仁问道:“是议政王吗?”
“是。”
“这得拿证据出来!”周祖培第一次发言,“是有人证,还是物证?”
“都没有。”蔡寿祺这下答得很爽快,“我不过风闻言事而已。”
“你不必有何顾忌!”吴廷栋再一次对他鼓励:“我们面奉两宫太后懿旨,秉公会议具奏,决不会难为你。”
“是如此。确系传闻,並无实据。”
“那么是听谁说的呢?”
“这不必问了。”周祖培反对吴廷栋的态度,“既是风闻,不宜株连。”
“是,不宜株连。”协办大学士瑞常接口说,“我看让他递个亲供,就复奏吧!”
倭、周两阁老都点点头,会议就算结束了。蔡寿祺借内阁的典籍厅,写了一纸简单的“亲供”,也算是过了关了。
于是商量复奏,由刑部侍郎王发桂拟了个稿子,交到倭仁手里,他朗声念道:“窃臣等面奉谕旨,交下蔡寿祺奏折二件,遵于初六日在内阁传知蔡寿祺,将折内紧要条件,面加询问,令其据实逐一答覆,並亲具供纸。臣详阅供内,唯指出薛焕、刘蓉二人,並称均系风闻。其余骄盈,及揽权、徇私三条,据称原折均已叙明等语。查恭亲王身膺重寄,自当恪恭敬慎,洁己奉公,如果平日律己谨敬,何至屡召物议?阅原折内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各款,虽不能指出实据,恐未必尽出无因。况贪墨之事,本属暧昧,非外人所能得见,至骄盈、揽权、徇私,必于召对办事时,流露端倪,难逃圣明洞鉴。臣等伏思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应如何将恭亲王裁减事权,以示保全懿亲之处,恭候宸断。”
大家细心听完,商量着点窜了几个字,发抄具名,递了上去。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倭仁、周祖培等人,慈禧太后不提复奏,先亲手颁下一道朱谕。
“里头有‘白’字,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你们替我改一改!”
三十刚刚出头的太后,作了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以她的身分,这样的笑容,难得看见,所以格外显得妩媚。但倭仁茫然不见,他的近视很厉害,而在殿廷之间,照例不准带眼镜,所以接过太后的手诏,双手捧着,差不多接近鼻尖,才看出上面的字迹。
这样看东西很吃力,他便奏道:“请两宫皇太后的旨,可否让周祖培宣读,咸使共闻?”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周祖培从倭仁手里接过朱谕,因为听慈禧太后说,内有别字与辞句不通之处,所以不敢冒失,先为她检点一遍。那书法十分拙劣,真如小儿涂鸦;把“事”写作“是”:“傲”写作“敖”:“制”写作“致”。还有错得很费解的,“似”写作“嗣”,“之”写作“知”,“暗”写作“谙”。但就是这样如蒙童日课,掉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起来看一看的一张纸,笔挟风雷,令人悚然。周祖培暗暗心惊之余,强自镇静着,走到御案旁边。
这天召见的还是七个人,少了个入闱的副主考桑春荣,多了个倭仁,除去周祖培,那六个人分班次跪下听宣懿旨。
于是周祖培改正了别字,朗声念了出来:“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似此重情,何以能办公事?查办虽无实据,事出有因,究属暧昧之事,难以悬揣。恭亲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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