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这两位不肯承认,我还能说什么?”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看见你三翻四覆的,一会儿一个样子!那不存心给人找麻烦吗?”
受了申斥的蔡寿祺,既无羞惭,亦无愤慨,木然无所表示,就象不曾听见华丰的话那样。
这一套把戏,潘祖荫有些看不下去,便望着谭廷襄提高了声音催促:“看看怎么样结案吧!”
谭廷襄向他抛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毋躁。然后又由肃王向蔡寿祺问了许多话,这些话可有可无,为了表示认真,似不可无,倘是为了研审案情,则不说也罢。
天色将晚,时间磨得差不多了,肃王急转直下地作了一个结论:“所指薛焕‘挟重资而内膺重任’,既然确实审明,并无实据,那就不必再问了。不过,蔡寿祺!”他停一停问了出来:“你的亲供前后不符,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呐?”“回王爷的话,”蔡寿祺很快地答道:“我想撤回,另外改递。”
“你们大家看,怎么样?”
在座的人谁也不表示反对,于是谭廷襄把蔡寿祺带到刑部堂官休息的那间屋里,给了纸笔,让他写同一案的第四次亲供。内容很简略,但措词很扎实,说关于薛焕的这一案,“并无实据可呈,实因误信风闻,遽行入奏,如有应得之咎,俯首无辞。”
写完交给谭廷襄,他当然很满意,把原来的那张亲供还了他,当时撕毁。到此为止,案子可以说是已经结束,但薛焕的态度忽然又强硬了,指责蔡寿祺诬告,要请肃王入奏,治以应得之罪。
“嗳呀!”华丰皱着眉劝他,“算了,算了,再闹就没有意思了。你就算看我的面子,委屈一点儿。”
“是!既然王爷吩咐,我就听王爷的。”薛焕向华丰请了个安,接着遍揖座中,十分承情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由刑部办了奏稿,送交华丰签押,领衔呈复。这个结果原在慈禧太后意料之中,但没有想到蔡寿祺对他所参的人,大有赔罪之意,心里不免警惕,恭王的势力还是不小!不过,这也要分两方面看,倘或不生异心,谨慎办事,那么正要他有这样驾驭各方的势力,政务的推行,才能顺利。
这一念之间,她算是把掐在恭王脖子上的一只手松开了!不过对蔡寿祺颇为不满,在召见文祥时便说:“姓蔡的倒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在玩儿什么花样?”
“他新补了日讲起注官,急于有所表现,不免冒失。”文祥怕她发脾气要严办蔡寿祺,那又会平地起波澜,生出多少事故,所以不能不为他乞恩:“太后圣明,置而不问吧!”
“不问也不能结案。薛焕算是洗刷了,刘蓉呢?让他明白回奏,‘善夤缘而外任封疆’,可有其事?这里再让肃王传蔡寿祺来问。我听说蔡寿祺跟刘蓉有仇,那倒说不定真的是‘误信风闻’!”
显然的,薛焕的被“洗刷”,以及蔡寿祺的奏折和供词,出尔反尔,迹近矛盾的原因,以及他的挟嫌攻讦刘蓉,慈禧太后无不了然于胸。深宫女主,能够寸心自用,着实可畏。
但是,无论如何,洗刷了薛焕,也就是洗刷了恭王,这一关能够过去,总算“皇恩浩荡”。文祥这样想着,因为与恭王休戚相关的感情,所以应对之间,便越发显得敬畏。而慈禧太后也很看重文祥,尤其是从罢黜恭王以后,千斤重担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依然诚诚恳恳,尽力维持大局,既无为恭王不平的悻悻之意,亦没有任何乘机揽权的行为,真正是个君子人。
就因为这样,谈得时间就长了,文祥一看这天的情形很好,觉得有个一直在找机会想提出来的请求,正好在此时奏陈。于是找了个空隙,从容说道:“臣暂领枢务,实在力不胜任,唯有以勤补拙,尽心尽力去办。不过,蒙赏的差使实在太多,请两位太后恩典,开掉一两个。”
“这为什么?”慈禧太后诧异地;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在发牢骚。
“实在是忙不过来。”文祥答道:“现在军机处只有三个人。”
“宝洌Р皇强斐鲢橇寺穑俊贝劝蔡蟠蚨纤幕疤狻?br /> “是。”文祥顿了一下答道:“宝洌б怀鲢牵靡タ础蠊ぁ!?br /> “大工”是指文宗的“定陵”工程,两宫太后不约而同地发一声:“哦!”显得她们都极其重视此事。
“那么,你想开掉什么差使呢?”
“臣请旨开去内务府大臣的差使。”
这倒是正中下怀,慈禧太后早就听了安德海的丛恿,说内务府大臣非要是那里出身的人来干,才懂“规矩”,所以点点头说:“好吧,等我想一想。”
“‘大工’现在怎么样?”慈安太后问道:“好久没有派人去看了。”
“两位太后请放心,大工由恭亲王、宝洌Ь唇靼炖恚钟眯摹D壳肮淄跛淙徊荒茉俟埽︿'也在闱中,可是规章制度定得好,工程照常恭办,并无延误。”
“这好!你们多用点儿心,这是大行皇帝最后一件大事。”
提到先帝,三位枢臣,一齐伏地顿首。等退了出来,大家的心情都觉得比前些日子轻松,约好了退值以后一起去看恭王。
恭王的心情已由沉重变为感慨,特别是在这“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天气,留春无计,特有闲愁,正凭栏独坐,望着满园新绿,追想那芳菲满眼的日子,自觉荣枯之间,去来无端,恍如一场春梦。
于是有两句诗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悄然吟道:“手拍阑干思往事,只愁春去不分明。”自己低声吟哦了一番,觉得还有些寄托,便按着“八庚”的韵,继续构思,想把它凑成一首七绝。
等文祥、李棠阶、曹毓瑛一到,诗兴自然被打断了。他们三个人早就商量好了,此来的用意是要劝恭王不必灰心,天意渐回,重起大用的日子不会太远,在韬光养晦以外,应该有所振作。
恭王对李棠阶比较客气,唯唯地敷衍着,及至李棠阶告辞,在文祥和曹毓瑛面前,他说话就无须顾忌了,“你们要我如何振作?”他悻悻地问,“难道要我每天在王公朝房坐着,喝茶聊闲天,等‘里头’随时‘叫’吗?”
“内廷行走”原该如此,有些王公还巴结不到这一步,但对恭王来说,这样子是太屈尊了。文祥知道他是发牢骚,便把他拉到一边。这番密谈连曹毓瑛都避开,自是腑肺之言,恭王听了他的劝,第二天开始,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去办事。关于洋务交涉,或者报闻,或者请旨的奏折,一个接一个递了上来,很快地引起了两宫太后的注意。
“我要说句良心话,”慈安太后对慈禧说:“老六办事是好的。能干,又勤快。”
“谁说不是呢!就怕他太傲。”
“这一回把他折腾得也够受的,我看…。”
“姐姐!”慈禧太后赶紧拦着她说,“你的意思我知道,慢慢儿来。”
“我是不放心大工。我看还是得让老六管着一点儿。”
“我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得要交给宝洌В人隽算窃偎蛋桑 ?br /> 两宫太后谈这些话的时候,已有无数人在琉璃厂看“红录”。闱中已在填榜,聚奎堂上,总裁贾桢、副总裁宝洌舷蛘笫资恰邦园翊蟪肌薄⒂沂资恰爸本佟保朔抗伲髁凶岬骱湍谕饧嗍裕蛎娑宰懿茫谀厦妫孟虏鹁恚鹨幻幻钜幻A鹆СУ氖槠瘫誓缇透侵械脑右劢油泛玫模鲆幻鹿笔勘愦用欧熘腥徽胖教醭隼矗幻姹ㄏ蔡稚停幻嬖谧约旱昶堂趴谔龊毂ㄌ酰饩褪恰炻肌啊?br /> “红录”所报的新贡士,照例从第六名开始。闱中填榜也是从第六名开头,前五名称为“五魁”,要到最后才揭晓,也是从第五名往上拆。拆到五魁,总在深夜,誊录、书手、刻工、号军、杂役,还有考官带入闱中的听差,总有数百人之多,人手红烛,围着写榜的长桌子,照耀得满堂华辉,喜气洋洋,称为“闹五魁”。然后鸣炮击鼓出榜。
这就该出闱了。天亮开“龙门”,贾桢和宝洌柿熳潘械哪诹惫伲谕饬惫儆游坷椭拢崾死币桓鲈碌穆詹糯蟮洹5缺︿'回到私邸,已有许多新贡士来拜“座主”,大礼参拜,奉上“贽敬”,一口一个“老师”,既恭敬,又亲热,就象得了个好儿子一样。这原是当考官最得意,最开心的时候,但宝洌牟辉谘桑愿烂派希灿忻派窗荩蘧凑帐眨巳床患W约郝晕室晃始沂拢婕椿涣吮阋拢蔚焦醺?br /> 恭王是早在盼望这一天了。他与宝洌У慕磺椋浅H怂胂蟛坏降模腔蛘呖梢运凳窃捣郑裨蚓臀薹ń馐土恕R蛭侵洹辽僭诠跏侨绱耍簧嫠亢撩恢睿蛐碚庹枪跤氡︿'的交情,所以特殊的原因。在宫廷以外的任何人面前,他都是第一人,举止言语,自然而然地有着拘束或顾忌,那就象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靴子似地不舒服,惟有与宝洌г谝黄穑趴梢酝醋约旱纳矸郑爬诵魏。炻浴叭斯笫室狻钡恼嫒ぁ?br /> 这也就是知己了!一个急着要来探望,如饥如渴,一个也知道他出闱以后便会来,早就预备着尽一日之欢。宝洌б部梢运阕鳌袄削摇保畎杂愠幔醺挠愠幔褪撬闭憬д莱錾蕉忧钌菁薜暮庸ど涎Ю矗诟醺某拥摹D怯愠岬慕簿浚共唤鲈谟谂淞希⒂愠峋头艘乃迹沙岵挥盟荩猛桶狭敉阜⒖缓蠓讯嗌俜始Γ嗌佟俺峦取保柑斓墓し颍谐梢挥邸U馓旃蹙鸵哉馕队愠嵊虮︿'。如果是平日相见,而座无生客,往往口没遮拦,任何谐谑都不算意外,但这天不同,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恭王所遭受的打击太重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放开一切的轻松心情。
小别重逢,仿佛陌生了似的,相对添许多周旋的形迹,首先问到闱中的情形,“许星叔最得意。”宝洌Т鸬溃骸暗檬慷蝗恕!?br /> “我也没有打听‘红录’,那些人中了?”
“杭州的汪鸣銮、湖南的王先谦、广西的唐景崧。”宝洌攀种福桓龈鍪?br /> “吴汝纶呢?”
“那自然是必中的。”
“还好!”恭王笑道:“可免主司无眼之讥。”
“不过他吃亏在书法。”宝洌б∽磐罚暗钍灾慌禄岽蛟凇住锩妗!?br /> “今年不知会出怎么一个状元?上一科的状元,谁会想得到是个病人?”
那是指翁同和的侄子翁曾源,身有痼疾——羊角风,经常一天发作四五次,偏偏殿试那天,精神抖擞,写作俱佳,一本大卷子写得黑大光圆,丝毫看不出病容。这样才点了元,造成一段叔侄状元的佳话。
“凡事莫如命。唉!”恭王重重叹着气,“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宝洌е浪锌氖鞘裁础c侵邢⒏艟庇谙胩教昵椋从植恢雍挝势穑阋蔡究谄担骸般侵蟹揭辉拢郎弦亚辏∪缃裾饩制迨窃趺囱四兀俊?br /> “反正输定了。”
“输定了?”宝洌е遄琶嘉剩骸安荒苷腋觥佟颍俊?br /> “怎么没有‘打劫’?五爷跟老七全帮着打。总算亏他们。”恭王停了一下,说了连跟文祥都不肯说的心底的话:“前天还打赢了一个劫,这一关一过,我才松口气。现在只望少输一点儿了!”
于是在妙龄侍儿,殷勤照料之下,置酒密谈。恭王把这一个月来波诡云谲的变化,细细倾诉。在宝洌Ч倘灰簧ǘ嗌偬炖矗坏檬率嫡嫦嗟挠裘疲褪枪酰馨研耐返奈秤牵恍何抻啵簿醯们崴傻枚嗔恕?br /> “这一个月,几乎步门不出,倒正好用了几天功,有几首诗,你给改一改。”
恭王叫人从书房里拿了诗稿来,宝洌Ц战釉谑掷铮就反ǎ凳俏南槔戳恕K吹谜茫︿'实在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替恭王改诗,一心盘算着要去看文祥,商量“正事”,所以这时便乘机把诗稿放下,起身迎了出去。
“辛苦,辛苦,这一个月多亏你。”宝洌Ч肮笆炙怠?br /> “也亏你在闱中。这一个月滋味如何?”文祥安闲的问:“只怕是‘闷损’二字!”
“是啊!不过一晃眼的工夫,‘流水落花春去也’!”
“也不见得。”文祥答道:“‘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咱们赶一赶!”
“对!”宝洌Э匆豢蠢锩娴墓跷剩骸霸勖窃谀嵌福俊?br /> “回头就在这儿谈好了。”
两人商量好了,声色不动,入座饮酒,文祥便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恭王已得默悟,知道他们两人有不便当着他谈的话要说,所以借故避了开去,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我实在不明白,这一场风波到底是怎么起的呢?”宝洌Р皇ざ笸蟮匚省?br /> “说出来你不信,‘小鬼跌金刚’,是小安子捣鬼!”文祥又说,“当然罗,也怪六爷自己,平日不检点偏偏那天又沉不住气。五爷的话说得好,‘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这是最不智的一举。”
“听说蔡寿祺的那两个折子,跟小安子有关,那么,是怎么压下来的呢?”
“无非四个大字:”威胁利诱‘!“文祥放低了声音说,”蔡寿祺那儿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