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策 作者:董无渊(起点女频vip2014.03.29正文完结)





    至少第二天一大清晨,林公公一语成谶,领了命,搭着拂尘往九井胡同去,没等多长时间,贺太夫人便穿戴妥当杵着拐杖出来了。林公公拿眼瞧,照旧是大周朝一等勋贵人家老封君的派头,一品夫人的缠枝纹仙鹤龟常服,金冠正钗,虽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却走得稳当极了。
    林公公笑着行了礼儿:“太夫人气色倒比往前看起来好得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贺太夫人双眼虽不清明,可一双浑浊的眼望过来气势也没堕,“老身的孙儿到了娶媳妇儿的年岁。喜气一冲,我这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也该拿出点儿精神头来了。”
    您是得拿出精神头来,等到您那三儿子,哦,对了,您那庶子一回京,怕是整个九井胡同,就得他们当家了。
    林公公面上带笑没再接着答话儿,伸出手让贺太夫人搀着上马车,哪晓得人拐杖一拄,便踩在木踏上,上了马车。
    廉颇已老,就算还能吃下三碗饭,到最后不也没披甲挂帅?
    何必呢?
    拿摧枯拉朽得已经不成形的脊背去顶这么个空壳儿,何必呢?
    林公公笑上一笑,边摇头边掸了掸袖口,这九井胡同的灰比皇城都多。浮在空中的是沉积几十年,几百年的尘埃,让人呛得慌。
    马车停在顺真门,是碧玉来接的,走在前面走得飞快,贺太夫人也不慌,拄着拐杖慢慢儿走在宫道儿里,着灰衣素脸的小宫人们远远瞧见便侧过身将脸对着红墙。
    她等了这么久。不急这一时。
    方家总有要求她的时候,方家在乎行景,她不能比他们更在乎,谁投入得越多便会越伤心,现在可不是讲情分亲近的时候,得趁这个时候把行景揽过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是口是心非,她都不在乎了,只要能让别人看看,贺家还有正统的嫡支呢!贺家长房还没垮呢!她便心安了。
    人老了,也就这点儿好,磨啊磨,就看能不能磨得过时光。争了一辈子,狠了一辈子,她做下的错事数不胜数,老侯爷,贺现的生母,不计其数的浪荡上进的丫头,她倒是从来没想过,临了临了要死了,手上还摊了一条人命——她的嫡亲儿媳妇儿。
    报应,都是报应。
    所有的孽业都应在她身上吧。下阿鼻地狱割舌下油锅,她都忍了。她只想求求佛祖,别让她苦苦支撑的贺家家业落到老三那匹狼崽子的手里,别让晚秋那个小贱蹄子在黄泉下头笑她…
    到凤仪殿的时候,正好行早礼过去,没人候在门口接,算是怠慢到了极致。
    左右都撕破了脸,又何必粉饰太平。
    碧玉七拐八拐。拐到东厢房前,朱门掩得死死的,碧玉看了眼贺太夫人,轻轻扣了扣隔板:“皇后娘娘。临安侯太夫人到了。”
    “带进来吧。”
    门“嘎吱”一声从内往外开,贺太夫人脊背挺得笔直,拐杖杵在青砖地上,“砰砰”作响,几步走到殿前,身形倚在拐杖上,福了福身道:“老身见过皇后娘娘。”
    方皇后抿嘴一笑:“上回见太夫人都还未曾拄拐,当真是老了。”
    “人都是会老的,人活一辈子永远都在养老送终里,原先是给长一辈的人养老送终,等自己老了,就等着儿子、孙子给自己个儿养老送终,天道因果,人伦循环。”贺太夫人神色很安详。
    “还有两个儿媳妇,太夫人不打算算进去?”方皇后一笑。
    不算死了的方福,两个儿媳妇,都是庶子媳妇。
    方礼这算是妥协的姿态?
    贺太夫人眉梢一抬,心间一凛,正想说话,却见方皇后手一抬,蒋明英佝身上茶。
    贺太夫人止了止话头,顺势落座,单手接过茶盅,轻啜一口,笑问:“怎总不见阿妩?昨儿个去舅舅家也不晓得回九井胡同来一趟,老身原想让人去接,可再一想阿妩到底是养在皇后娘娘身边儿的小娘子,又不是要回来待嫁,不同您说一声儿到底失了体面。”
    方皇后吃口茶,等着贺太夫人说下去。
    “说起阿妩,倒想起景哥儿来,孩子大了不落家。那皮小子也是,都是要娶亲的年岁了,也不晓得懂事儿,男儿汉大多都是成了家娶了媳妇儿便收心了。皇后娘娘是姨母,正好同您商量着来办,瞧您的意思是属意罗家娘子的吧?罗家也好,书香世家,手上没太大的权柄,可胜在清白,听着是挺好的小姑娘。老身没见着面儿,到底不放心,景哥儿是长房嫡孙,往后跪宗祠是要排在头一个的,一进门就得是宗妇,管的是一大家子人儿,管事、庄头、仆从…”
    贺太夫人坐地起价。
    方皇后是能下懿旨赐婚,可到最后,聘礼礼数都得是贺家来办!
    方礼心疼外甥,可她却心狠得起来!
    事情若不顺遂,大不了都别想娶嫁,要娶嫁必须回贺家老宅去!否则一拖三五年,罗家能甘心?阿妩能过得了六皇子的门儿?老皇帝身体渐弱,到时候的官司有够打的!
    “阿福去了快五年了吧?临安侯也不准备续弦了?本宫瞧了瞧,觉得冯驸马家还有个胞妹,十七八的年岁,因守孝错了正当嫁人的年华,听说人品相貌都好得很,和临安侯倒也配,太夫人您说好不好?”
    贺太夫人没说话了,凤仪殿便静了下来,方皇后神色十分端肃地开了腔。
    方礼拿贺琰的婚事威胁她!?
    冯安东的胞妹…
    让她说好不好!?
    贺太夫人表示自己一口老血堵在胸口里半天都吐不出来。

    第两百零七章 坎坷(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贺太夫人要以行景的亲事做拿捏,那方皇后凭什么不能拿贺琰的亲事做文章?
    方皇后的弱点显而易见,贺太夫人的弱点就是她的儿子和她辛苦钻营来的贺家,反正两个女人手上都握着对方的弱点,你要坐地起价借婚事的由头让景哥儿会老宅,我便拿出筹码来还价,最后看看谁亏谁赢贺太夫人不是没有认认真真地寻过亲事,四十好几的侯爷要寻一门正经亲事着实不算太难,正经大家贵族的小娘子寻不到,那稍稍矮一点儿的门第家的女儿总能说到吧?
    一树梨花压海棠,自古皆有
    四十岁的男人还有消生儿子,凭什么就不娶了?头一个嫡子被得罪得家都不回了,不努把劲儿再生个嫡子出来,难不成当真要看着贺现登堂入室?
    贺太夫人先头是在定京城里寻亲事,托了黎太夫人四处瞧瞧,勋贵人家家里没有合适的小娘子,那就问问文官家里头,三品大员家的姑娘是不想的,矮一点儿,四五品京官家的闺女呢?可惜也没寻到,文官清流重名声,能结交贺家自然心里是巴望的,可面儿上呢?把自家如花似玉豆蔻年华的姑娘送去给四十好几的男人当填房,是想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吧官宦重名声仕途,商贾之家倒不是很看重,无利不起早,说的便是那些人万姨娘家里头一听消息,便全家活动起来了,送了几十只股到定京来统共加起来算一算得有一百万两银子又是拿河北府的几家盐商铺子收买了贺老二老二有奶便是娘,竟然有脸在早礼上提士农工商,商是最下贱的!
    贺家还没可怜到这个程度——要拿妾室的银钱来撑脸面!
    贺家既不可能和商贾做亲家,也不可能妾室扶正,更不可能让万氏当家——她本身就不清白!
    贺太夫人胸口一滞,神色未动,照旧慈眉善目得像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冯驸马的胞妹?论公,您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挂心臣子亲事是应当的可论私,您是临安侯的大姨姐,大姨姐关心妹夫的婚事…”贺太夫人一顿,再一笑,“怕是不太妥当了”
    “阿福已逝本宫与你们贺家的关系,只有论公,哪里来的论私”
    方皇后紧接其话,“贺太夫人要论公论私,本宫却只知道天地君亲师天家所言如重掷投地,岂容他人置喙!”
    打嘴仗过的就是个瘾
    行昭在内间一道听,一道看书论嘴皮子利索,德妃是宫里头顶厉害的,常常一句话呛得惠妃想立马跳绛河里去,女人堆里挣扎了这么几十年,方皇后弱得了?
    要是让行昭顶上去,她铁定不行,所以她只能当个狗头军师…主意是她出,堵炮台的人选是方皇后找…
    贺太夫人不接茬了
    方礼要拿天家威严来压她,她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大殿又陷入了难耐的沉默,方皇后神清气爽,贺太夫人面色没动,到底在什么时候贺太夫人才会变一变脸色呢?贺琰死了?贺家败了?还是贺现出头了?
    “太夫人能做主景哥儿的婚事顺遂还是不顺遂,本宫却能做主临安侯的后半生康泰还是不康泰冯家娘子许是久未出嫁的缘故,流言蜚语络绎不绝,别人要欺负到头上来,只有自己自强起来,冯家娘子大约是自强过了头,既能下地耕田,又能扛牛宰羊,叉腰骂起人来从来不怯超若有个贼不长眼打了冯姑娘的主意,怕是第二天两条胳膊就被人冯家娘子卸了下来了贺家风雨飘椰更缺这样泼辣霸道的女主人,人家身世背景也好一个嫂嫂是往前梁将军…哦,梁庶人的妹妹,一个嫂嫂是嫡长公主,皇亲国戚,水灵灵的大姑娘到底便宜临安侯了”
    他们家什么时候缺能杀虎宰牛的宗妇了?
    一个方皇后指婚撑腰的母夜叉,方礼是想将贺家搅得天翻地覆吗?
    “当真要斗得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最后得利的只有作壁上观的渔翁…”
    渔翁是谁?虎视眈眈的陈家,还有贺现那个小妇养的孽种!
    贺太夫人轻敛下眼睑,说得很轻
    方皇后展颜一笑,身形往身畔软榻一靠,显得极放松:“斗,也是你们先挑起来的方家人没别的本事,只一条,记仇得很,睚眦必报阿福一条命,你们尚且还没还干净,竟然还敢得寸进尺——如今还想来掌景哥儿的主意,让景哥儿留在老宅?”话越说越重,“两败俱伤?太夫人,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贺家了!当一方完全强过另一方时,叫两败俱伤?不,这叫作碾压”
    神情一振,身子坐直,语气不容置喙:“聘礼纳吉礼的钱财,我们方家出同理,阿妩的嫁妆也是我们一手操办,贺家只需要让贺琰醒醒酒再派几个管事出面应酬便可景哥儿到底是嫡长子,娶亲认亲还是在九井胡同办,高堂宗祠还是拜你们贺家的,贺家人不许往上凑景哥儿脾气不好,一条马鞭抽过去,你们贺家人受不起大婚礼一完再歇个几天,小两口立马启程回福建去这个局面,皇帝愿意看见,本宫也乐见其成,帝后皆欢喜,临安侯太夫人难道要触天家逆鳞?”
    “那临安侯与老身百年之后呢?景哥儿也不回来?”贺太夫人手攥成拳,低声呐问方皇后异常冷静:“太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兄终弟及,不是也说得过去?”
    贺太夫人感觉自己憋在胸口的那口老血可以喷出来了她算是看明白了就算如今方家底气落下来了,方礼也不打算让贺家过舒坦了!
    贺太夫人被逼到墙角,指尖直颤眼角褶纹抖得停不住眼神死死盯在脚下的三寸之地皇宫大内的青砖地里掺着金箔粉,东厢房关得死死的,根本没有点灯,可她分明在地上看见了光亮太刺眼了,刺眼得她再也不想把眼睛睁开为了个儿子,她把一辈子都赔上了…紧紧阖了眼,阿琰已经是弃子了…再娶纳个凶神恶煞的姑娘,情形还能坏到哪里去?最多鸡飞狗跳几十年左右她还没死,还能压得住个媳妇儿!
    可等她死了呢?
    她已经六十好几了,还能有几年活头,那冯安东的胞妹若顶着个临安侯夫人的名声败坏贺家几百年的名誉,若再乘势欺负阿琰…她死都死不瞑目!阿琰是贺家的弃子,可是她的儿子啊是她期望了一辈子的儿子啊贺行景必须回去,她击杀这么多人,一手的血腥味儿,不是为了让贺家分崩离析的!
    贺太夫人眼睛慢慢痛苦地阖上,方皇后如愿看见了她不再淡定平静的神色“方礼”老人的声音就像夕阳时分缓缓从西边降下的迟暮方皇后轻抬下颌,静静看着贺太夫人“如果我用一个秘密来换呢?我只求在我与阿琰百年之后景哥儿能回来…就在九井胡同,重振贺家…那时候我与贺琰已经过世了,景哥儿的恨,阿妩的恨,方家的恨…已经还干净了吧?”
    方皇后不置可否
    这是一个争了一辈子的女人最后的执念如今的贺太夫人看起来很可怜,就算穿着华服锦衣,带着金冠玉钗,雍容慈霭,她的眼神,表情,声音无一不是可怜的“你们只需要让一步…景哥儿提亲,纳吉,过庚帖,我亲自掌眼去办,绝不准别人插手,把景哥儿原先住的宅子拓宽再刷漆粉墙当做新房,景哥儿成完亲住一夜,愿意留几天就留几天,愿意第二天就带着新娘子回福建我也不插手了在我,在阿琰有生之年,景哥儿和阿妩愿意来九井胡同就来,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