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镝风云录
她当然也知道谷啸风是要来她家退婚的,若在过去,想起他是来遏婚的她一定会忍不住
气愤。但如今她却觉得谷啸风敢于这样做——敢于冒了给她父亲痛责的难堪,甚至给她父亲
杀掉的危险——这正是一种光明磊落的大大夫行径。
她的少女的自尊得到了满足,她的不幸得到了关怀,她正在失掉亲人孤苦无依之际,又
得到了谷啸风赶来保护。不知不觉之间,她对谷啸风的观感,已是为之一变。不知怎的,她
突然觉得谷啸风就像她父亲一样,可以让她依靠,所以她是这样急切的盼望他回来。
可是当真只是为了他可以倚靠么?还是那一片少女的朦胧爱情,在她心中忽然又死灰重
燃呢?她自己给自己辩解:“不是的,不是的。我盼望他回来,不过是为了想知道爹爹下落
的线索罢了。那个不知道何故被活埋在园子的怪人,一走会有什么消息给他带回来的。”她
自己给自己辩解,觉得很有“理由”,却不知这正是一种“躲避”。她“躲避”发掘自己心
底的“秘密”,因为少女的情怀本来就是难以捉摸的一片云彩,不但是别人难以捉摸,也包
括自己在内。
正在韩佩瑛心乱如麻,正在她焦急等待谷啸风回来之际,忽地听得似有什么声息,韩佩
瑛抬头一看,只见一条影子从墙上的缺口跳了进来。
韩佩瑛正想叫道:“你回来了?”这四个字却突然在她喉头梗住,原来跳进来的是一个
陌生的人,约有四十来岁年纪,面带病容。
韩佩瑛吃了一惊,说道:“你是谁?”那人道:“小姑娘,你别慌,跟我来吧。”面上
木然毫无表情,但声青柔和,看来不似含有恶意。
韩佩英道:“为什么我要跟你走?”
那人谈淡说道:“你跟我来,就可以见着你的爹爹。”
韩佩瑛又惊又喜,急忙间道:“我爹,他、他没有死?他在什么地方?”
那人道:“当然没有死,要不然我怎能带你去见他?别多问了,快来吧。”
但韩佩瑛并非三岁小儿,岂能随随便便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说话?是以她在骤然的一阵惊
喜过后,仍然问道:“你究竟是谁,我可不认识你啊!”
那人似乎懒得多说,把掌心一摊,只见他的掌心上有一只黑黝黝的指环,指环当中嵌有
一颗小小的蒲红色的宝石。
那人待韩佩瑛看清楚了,这才说道:“你不认识我,这戒指你总认得吧?”
这刹那间,韩佩瑛当真是惊喜交集,这才相信这个人确实是她父亲差遣来的。
原来这枚乌金指环正是韩大维的一件宝物,这几年来,他总是戴在手上,没有片刻离开
的。
韩佩瑛记得这枚指环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送的。第二天,那位朋友走后,她的父亲曾对
她说过这枚指环的来历,所以她的印象特别深刻。
那一年,正是韩大维受了朱九穆修罗阴煞功之伤不久,他爹爹体中的寒毒已经发作,只
能僵卧床上,动弹不得。
有一天,来了一个名唤上官复的人,这人韩佩瑛从来没有见过,但她爹爹却像一个老朋
友似的招待他。上官复在她家住了一晚,这枚指环就是上官复送给她爹爹的。
她爹爹说,鸟金虽然贵重,但最难得的还是嵌在指环上的这颗赭红色的宝石,名为“天
心石”,天下只有在昆仑山地顶的“星宿海”上才产有这种宝石。“星宿海”中这种赭红色
的石子多得很,一定要识货的人才能知道哪一颗是“天心石”。星宿海在昆仑地顶,武功稍
差一点的都上不去,即使是武功好而又识货的人,也须在恒河沙数的石子之中才能拣出一颗
“天心石”来,其难找可想而知。
她爹爹说“天心石”的可贵之处还不在于它是一颗稀有的宝石,而是因为它可以当作药
物使用。天心石药性极热,正是克制寒毒的一种极佳药物,用它来摩擦身体的各处关节,能
治因寒毒而引起的瘫痪。虽然还不能根治修罗阴煞功之伤,但却可以使他渐渐恢复行动的功
能,而且可以使他少受许多寒毒发作的痛苦。是以她爹爹戴上这枚戒指之后便片刻也不能离
开了。
韩大维这枚片刻不能离开的乌金指环,如今竟在这人手上,韩佩瑛当然是不能不相信他
的说话。要知他若是用她家里别的珍宝作“信物”,韩佩瑛还可能怀疑他是偷来的,只有这
枚指环,非得韩大维给他不可。
这人摊开手掌,让韩佩瑛看清楚之后,立即便走。韩佩瑛更不迟疑,跟着便迫出来。韩
家是倚山建筑的,那人出了韩家,直奔上山。别看他似个病夫,跑起路来,却是捷若猿猴,
登山如履平地。韩佩瑛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这才勉强跟得上他。
韩佩瑛心想:“爹爹难道就是躲在这个山上,山上可是没有人家的呀?”吸一口气,走
快几步,追到那人后面,忍不住问道。
“我爹爹伤得怎么样?他如今是在哪儿?”那人谈淡说道:“你跟着来!就会知道,何
必多问?省点气力走路吧!”
韩佩瑛的轻功尚未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一开口说话,真气稍泄,果然便落后了十数丈
之遥。韩佩瑛心道:“不错,这闷葫芦见了爹爹自会打破,也不必急在一时。”于是凝神静
气跟着他走,不再多间。
这座山虽不很高,但也相当险峻,不久走到一个峭拔的山峰之下,前面已无去路。这座
山峰,由东面看过去宛如一座楼台,在南面看过去却似一个城壁,西面则有一个瀑布倒挂下
来,水由石壁奔泻而下,声如金石,随风飘忽,疏密不定,活像一幅银色的大竹帘,是这座
山上有名的奇景。
韩佩瑛正自诧异:“为何他带我到这绝头路来?”心念未已,只见那人双袖一挥,已是
穿过水帘直扑进去,身形倏忽不见,显然是瀑布后面藏有山洞,韩佩瑛心道:“哦,原来还
是有路可通!”
跟着那人依样画葫芦的穿过水帘,果然发现一个山洞。衣裳沾了不少水珠,幸亏那瀑布
流量不大,迅速穿过水帘,也不过等于是在雨中急跑片刻,衣裳尚未至于湿透。
穿出这座山洞,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平坦的山谷谷底。远远有一幢堡垒形的石屋。韩
佩瑛心道:“原来水帘后面竟是别有洞天,我却一点也不知道。但这幢房子恐怕是新近才起
的吧,否则,爹爹和展大叔他们,怎的也从来没有说过?”
要知这是她家的后山,她从小就常常上来玩耍的。她家里的展一环、陆鸿等人,年纪比
她大得多,对这座山也当然比她更熟悉。水帘洞后面别有洞无,她没有发现,她的家人总应
该发现的,这家人家若是早就有了的话,她的家人总不会一个也不知道。韩佩瑛心里觉得有
点奇怪,但反正就要到了,也就无暇多问。
那人带她到了那幢石屋前面,轻轻的弹了三下石门。
只听得轧轧声响,两扇石门左右分开,露出五寸多宽的缝隙,一个蟑头鼠目的中年汉子
探出头来,斜着眼睛盯了韩佩瑛一眼,阴恻恻地笑道:“哦,原来是二师哥把这小妞儿带来
了,这小妞儿倒是长得好俊呀!”带韩佩瑛来的人道:“别胡说八道,快快开门!”
韩佩瑛见了这蟑头鼠目的汉子,心里已是觉得几分憎恶,听了他用这种轻薄的口吻说
话,更不舒服。但为了急于见父,却也不便和他争吵,当下就随那个人走进这座堡垒。
走进大门之后,堡垒里阴森森的就不见再有人了。韩佩瑛暮地心中一动,想道:“不
对,不对。爹爹若是在这里养伤,这屋子里的人应当是他的朋友才对。为什么看门的这个家
伙,竟敢用这样不礼貌的态度向我说话?什么‘带来’不‘带来’的,倒好像是另有主使之
人,叫这人把我‘带’到这儿,而不是奉了我爹爹的差遣。”想到此处,隐隐感到不妙,一
阵寒意透上心头,想道:“莫非是我爹爹的仇家安排下的陷阶?但这个乌金指环却又怎能在
他手上?莫非是我爹爹已经遇害了?但即使这乌金指环是他们抢来的,他们又怎地会知道这
指环是我爹极宝贵的东西,因此可以拿来当作信物骗我?”
心念未已,那个似病夫的汉子已经带她踏上一道长廊,说道:“韩姑娘,令尊就在这间
屋子里养伤。”长廊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头挂有一盏灯笼,因为不见外面的天光,一盏灯笼
发出的光源仍是十分黯淡。
韩佩瑛一咬银牙,心里想道:“既然来到这里,就看它一个明白。”当下叫了一声
“爹!”那人道:“你爹恐怕正在睡觉,轻声点儿。”
角落有一个带着毡帽的人忽地长身而起,韩佩瑛事先没有留意,倒是吓了一跳.那人
道:“大师哥,请你开门让他们父女相会。”韩佩瑛心中不禁又是一动,暗自思忖,“我爹
在这里养伤,为什么他们要反锁房门,倒好像是把我爹爹当作囚犯看待!”
心念未已,房门已经打开,那个戴毡帽的人回过头来,说道:“请吧!”
黯淡的灯光之下,韩佩瑛这才看清楚了这人的庐山真貌。这刹那间,韩佩瑛的这一惊当
真是非同小可,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在禹城的“仪谬楼”上,她和官棉云曾经碰
上的那个濮阳坚!那日濮阳坚用”化血刀”伤了黄河五大帮会的儿个首脑,她和宫锦云还曾
经与他交过手的。
韩佩瑛惊得跳了起来,喝道:“好贼子,敢来骗我!”一指向濮阳坚戳去,濮阳坚反手
抓她手腕,后面那个汉子在她背后一推,登时把她推进了这间牢房。
韩佩瑛跌跌撞憧的冲入牢房,黑漆中视而不见,几乎踏着一个人,幸而及时发觉,韩佩
瑛大吃一惊,连忙按着墙壁,这才稳住了身形。
只听得“咔嚓”一声,牢门已经下锁,濮阳坚在外面骂逍:“好一个不知死活的野丫
头,到了这儿,居然还敢与我动手,哼,若不是师父有命,我不毙了你才怪!”原来濮阳坚
在刚才抓韩佩瑛之时,胸口的“愈气穴”也给韩佩瑛点个正着,“愈气穴”是内息运转的枢
纽,虽然得他师弟立即给他解穴,也是痛得难受。
韩佩瑛无暇理会濮阳坚的咒骂,弯下腰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她是自小练过暗器功夫
的,目力异于常人,此时己渐渐习惯了黑暗,隐约看得见这个人的形态了。
这刹那间,韩佩瑛不由得心头一震,吓得险些晕了过去,原来这个人果然就是她的爹
爹。要知她虽然早已料到父亲受伤,但突然发现他僵卧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她焉得不
惊?韩佩瑛叫道:“爹爹!”伸出手去,手指已是不由自己的颤抖,使不出气力来。韩大维
握着她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说道:“是瑛儿么?”声音虽然微弱,但也听得清清楚楚。
韩佩瑛这才稍稍宽心。原来她发觉韩大维虽是受伤。却还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严重。韩大
维抓着她的手站起来,她其实井没有怎样使劲,是韩大维使用上乘武学中的“借力”之诀,
自己站起来的。
韩佩瑛抱着父亲。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欢喜的是终于见着了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伤心
的是她爹爹绝世武功,竟然弄成这个样子。虽然伤得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奄奄一息,但父女俩
同被关在黑丰,恐怕也是插翼难飞。韩佩瑛宛如置身恶梦之中,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
慰父亲才好,不由得泪如雨下。
只听得将她带来的那个人在外面哈哈笑道:“韩姑娘,我说过可以让你们父女会面,这
可不是骗你的吧?你放心,我们不会害你们父女的。你们骨肉团圆,应该高兴才对。不必哭
哭啼啼了。”说罢,又对濮阳坚道:“师父吩咐,可不许虐待这个丫头。大师哥,我先去禀
告师父了。”
濮阳坚“哼”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当我只是一个莽夫吗?你去吧。”那人赔笑
道:“我只是怕大师哥的脾气一时按捺不下,既然师哥明白,那我就去了。”
韩佩瑛尚未开口安慰父亲,倒是韩大维先出声安愚她了。韩大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瑛儿,在敌人面前,可不许哭!”韩佩瑛道:“是!”收起眼泪。韩大维道:“瑛儿,你
没受伤吧?”韩佩瑛道:“没有。爹爹,但,你、你怎么啦?”韩大维苦笑道:“你来了,
我就不会死了。”
韩佩瑛问父亲怎么样,意思当然是问他伤得如何,听了韩大维的回答,答非所问,不觉
有点奇怪,心道:“爹爹为何不告诉我伤得如何,却说我来了他就不会死,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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