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新传





  “我只是怕他们嘟嘴鼓腮那分如丧考妣的嘴脸,花几个小钱消灾,这些王八蛋们最可恶了,小气一点的客人上门,他们那份懒洋洋的样子,能把人活活气死,沏茶的水是半冷半温的,半个时辰都泡不开茶叶来,这还不说,有时冬天,他们会递上一条冰凉的手巾把子,直把那些姑娘气得咬牙。”
  朝宗笑道:“这也难怪,与小人争利,还会有好脸色看吗?他们不领工钱,自己吃喝,花比住客栈贵的价钱来睡柴房、做苦工、赔笑脸,就是靠着打赏收入,要是得不到赏钱,谁还肯来干。”
  “什么?他们还要自理食宿,余大娘这老虎婆也太黑心了,什么人都要剥削,别家不领工钱就罢了,至少还管吃管住,每年换件衣裳什么的。”
  “这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好在他们大都是自动投上门的,没人强迫他们非做不可,你家的客人多,收入好,贴了钱也比别人赚得多,这些打杂粗便的老妈儿、小厮都不是省油灯,吃亏的事不会干的。”
  妥娘叹口气,不情愿地摇摇头道:“只是又要害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妥娘,你若当我是个朋友,就不必计较这个,花点小钱,不落小人埋怨,不破坏今天欢聚,我以为这是值得的,人之相知贵在心,朋友便该互相照顾的,说不定我下回来的时候,有个急用,还要向你告个帮呢,你若是斤斤计较这个,倒使我不敢登门了。”
  妥娘原是个洒脱的女人,她知道朝宗虽不富有,但是这点小钱也还花得起,而且朝宗的话也使她心里很舒服,所以她高兴地笑了,看见朝宗手中的荷叶包,却又皱着眉头道:“侯相公,你又带菜来干吗,难道怕我这儿少了你吃的!我一回来就开始准备,足够撑死你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准备得很丰富,不过这里面可难得,是我花了心思偷来的。”
  “什么东西,值得你去偷。”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妥娘接过荷叶包,已闻到一股香气,打开来后,忍不住一阵欢呼!
  “好东西,我最喜欢吃螃蟹了,只可惜现下节令还没到,市上卖的都太小,既没油膏,又没肉,你是从那儿弄来这么大个儿的。”
  眉儿皱了皱,想了一下,又道:“就是正赶上时令,这么肥美的也难找,这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你说是偷的我倒相信了,是那一家的?”
  “趁热吃吧!我连姜末陈醋都用瓶儿灌了来,你可能还不知道,偷来的东西特别好吃。”
  “这个我知道,小时候,我就常溜到隔壁的墓园中老偷梨子跟桑果吃。其实那玩意儿买来也贱得很,一个大钱能买上一小筐呢,偷偷摘来的,吃着就特别有味,连带青不熟的都下肚了,害得经常闹肚子。”
  她沉入了童年的回忆中。
  朝宗笑道:“既然你懂得此中之趣,就不该追问来历,反正我告诉你这不是买的,也不是物主送的,我拿走时她还不知道,这跟偷的差不多了,咱们快吃吧!”
  郑妥娘十分高兴,侍候侯朝宗坐下了,立刻就把姜醋从瓶子里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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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蟹是离蒸笼没多久,又用重重的干荷叶包着,还是热腾腾的,妥娘的确爱吃,而且吃得很仔细,旁边有一间小房子里,什么工具都齐的,而且连炭火炉锅俱齐,那是妥娱临时的小厨房。
  她搬出了一副小银锤、小银剪、银签,把螃蟹的螯敲碎了,剔出里面的肉,倒进一个蟹壳里,送到朝宗面前道:“这不能叫借花献佛,只能说借果供佛了。”
  朝宗笑道:“话到了你的口中,必然是别有一番说词与意义的,这借果供佛又有什么出典呢?”
  妥娘笑道:“这是今典,你知道玉京姐是信佛最虔的,遇庙必拜,去年有一回,我们约好了上栖霞山去赏红叶,那次我可玩得真过瘾,先乘车子,再骑驴子,足足逛了两天。”
  “两天!难道一天还玩不够了。”
  “倒不是为了贪玩,是为了玉京姐的心愿,她说要朝遍三百八十寺,每一处大庙小寺都不放过,这一路上过去就有不少的庙,到了栖霞山,庙宇更多。”
  “南朝三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里本来就寺庙多,南朝梁武帝好佛,广结善缘,南京左近,又何止是三百八十寺呢,你们的心倒真虔。”
  “不是我心虔,是玉京姐心虔,她坚持过寺必拜,邀我同行,我是只要有得玩,欣然而往。”
  “你怎么走得开的。”
  “这个我倒是有点佩服玉京姐了,信菩萨的人,敢情真有点神通,她不知道那儿找来个阔客人,两张片子把我就调了出来,我娘连个不字都没敢哼!”
  “这是怎么说的?”
  “一张是江宁府衙门师爷的片子,一张是金片子,是那位贵客赏的,片子是江宁府衙的一位班头拿来的,说要我出去几天,你想鸨儿娘还敢说什么吗?”
  “这就难怪了,不过你也够面子的,居然还要师爷拿片子来请。”
  “那儿是我的面子,是那位贵客吩咐的,说要以礼相待姑娘们,叫拿片子来请,府台大人不便出面,自然是用师爷的了。”
  “到底是什么贵宾呢?”
  “鬼才知道!我到的时候,玉京姐已经见过他了,他是公干顺路经过,只召玉京姐见了一面,谈了一阵子,玉京姐想要烧香,没人作伴,央他变个法子,把我调了出来而已,事后我问她,她也不肯说,我想必是京中那个大官儿,不便宣扬,也就不问了。”
  朝宗点点头,心中已有了底子,笑问道:“还是说你借果供佛的典故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穿了倒也平常,我们逛到一所小巷堂里,供的是白衣大士,可是偏偏香烛素果都供完了,一时没处买去,别的菩萨倒也罢了,玉京姐对观音菩萨是最虔诚的,一定不肯草草,非要去买新鲜供果不可,我没办法,叫她坐一下,我就到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庙中,把供在佛桌上的果子偷了几枚来,骗她说是买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倒是很会创典故。”
  “我偷果子的菩萨也是观音,只是塑金的千手观音,偷她的果子来供白衣大士,东西搬了家,还是一位神明,事后我们这个典故就用开了,凡是拿了谁的东西又去招待谁,就叫做借果供佛,这不同借花献佛是借了甲的东西来招待乙,慷他人之慨,我拿了你带来的螃蟹,又来招待你,可不能用错典故。”
  朝宗大笑道:“这太有意思了。”
  他越想越好笑,竟自笑个不停。
  郑妥娘却有点莫名奇妙地道:“侯相公,我虽然没学问,但是自信这个典故却没有编错,完全合乎事实,就算有点错,也不值得你笑成如此吧!”
  朝宗忍住了笑,道:“用典没错,而且太切题了,所以我才感到有意思,因物而及人,因人而及事,是为典故之生,但是你用的这个典故,居然还能回到本源的人事上去,就更有意思了。”
  妥娘瞪大了眼睛,显然还不明白。
  朝宗又道:“这蟹是从从玉京那儿偷出来的,而送她的原主,就是那位替你偷得两日闲的贵客,你因而有了借果供佛的妙典,无巧不巧地又为螃蟹而用上了,这不是太有意思了吗?”
  妥娘道:“什么?是玉京姐的,这个婆子太可恶了,有了好东西,不拿来孝敬我,却留着来私下巴结……”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因为卞玉京是圈子里的老好人,也是老大姐,待人以忠厚诚恳出了名,所以她不好意思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朝宗笑道:“这倒不能怪她,实在是那位客人不便宣布,要是给你知道了,你又忍不住事儿,哇哇一叫,可不成笑话了吗?”
  “什么人那么神秘,不能让我知道的,难道是皇帝不成,皇帝逛窑子也不是新鲜事呀,早些年的正德皇帝就是常常溜出来的一个,在江都还吊上了一个酒家的小姑娘呢!”
  “这可没有事实根据。”
  郑妥娘笑道:“我也知道这种事不太可靠,但是皇帝偷溜出来玩儿总是有的,所以才会有那些传说,而且皇帝出门儿也是常事,据说太祖皇帝就常一个人微服出游过,有一年大除夕,他还出来,替人家春联上写上字儿,以前南京人家都在年前贴上了空白的春联,就是为的等御笔一题,这风俗至今还保留着呢!”
  侯朝宗笑道:“那是风俗,取一年无事之意,也不限南京一地,各地都有的。”
  郑妥娘道:“我也知道那是传说未必可信,可是我还是喜欢听,我认为皇帝常出来走走是好事,至少可以了解一下民间的疾苦,比高高躲在紫禁城里,受些小人蒙蔽要好得多,对了,玉京姐的那位贵客究竟是谁呢?”
  侯朝宗道:“是个不能逛窑子的人。”
  郑妥娘道:“不能逛窑子的人?那可多着呢!那个男人是正经的,谁都不能来,但一个个还是偷偷地来。”
  侯朝宗道:“这种人又特别一点,虽是男人,却又不能算是男人,虽居深宫,却又不是皇帝。”
  郑妥娘笑道:“那除非是太监了。”
  她原是说着玩的,根本没打算这个答案是对的,但是说出口后,她忽然又怀疑地道:
  “在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之外,只有太监了,你说的难道真是个太监。”
  侯朝宗微微笑道:“你也该想想,这时候,那来这么大的蟹,那都是地方上的府官选了进贡给上用的,除了他们,谁还能弄出来。”
  郑妥娘道:“该死!该死!玉京姐也是的,什么人不能交,怎么会去巴上这种人的。”
  侯朝宗笑道:“上门就是客人,假男人又如何,只要不陪着上床,又何由知道真假,难道上这儿的客人,都是非上床不可的。”
  妥娘自己也笑了,掩着口吃吃地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说……”
  说了好半天,她自己也接不下去了,最后摇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我总觉得有点别扭。”
  朝宗道:“那位公公也并不想怎么样,只是心慕秦淮金粉地,想来见识一下,碰上了玉京,倒是颇为投机,颇为赏识她,所以还时常照顾她,如此而已。”
  “其实,那也不算什么,玉京姐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她是怕你大惊小怪,当作笑话叫开来。”
  “我就这么没见识,不知眼高眼低了。”
  “妥娘!不是我要说你,刚才你不就是大惊小怪起来,宦官出京,照例是不得与外结交的,涉足欢场,尤为干禁,所以她要谨慎些也是对的,我现在告诉了你,希望你在她面前,也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你倒是这么有把握信得过我?”
  “若是信不过,我就不说了,妥娘,别人以为你心直口快,没有心机,口无遮拦,我却知道你不是这样的。”
  “哦!我又是怎么样的呢?”
  “你胸藏灵巧,心怀孤愤,不随波逐流,乃有超然形骸之外的言行,绝不是没有分寸。”
  妥娘的眼睛眨了眨,泪珠闪烁,哽声道:“谢谢你,侯公子,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一句说到我心里去的话,别人叫我疯子,其实我心里明白。”
  “你必须要疯,否则你就活不下去了,因为你的行业使你必须对着那些你看不起的人笑,这种委屈郁积在心,若不发泄出去你就会真正地疯了,别人不了解你,只看你美丽的外貌也只对你的美丽感兴趣。”
  “你呢?你又看中了我什么?”
  “我激赏的是你的内心,只可惜你是个女人,而且又是个秦淮河上的名女人。”
  “我若不是女人又如何呢?”
  “你不是女人,我们就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很亲密的知己。”
  “现在就不行了?”
  “现在也行,我仍然视你为朋友,只是我是个男人,我也还年轻,没有那份超然物外的修养,面对着你这份惊世绝艳的美丽,我实在难以无动于衷。”
  郑妥娘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也未能免俗。”
  朝宗笑笑道:“我承认,好色之心,在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言,是与生俱来的,若是我能对你这媚行相视而不见,妥娘,我们就不会成为朋友了。”
  “这又是怎么说呢?”
  “很简单,那样的话,我已经到了六根清净,无私无欲的圣人境界,也就不会欣赏你了,因为你的一切奇特行迳,也都已脱出了常轨,而异常亦为圣人都不取的。”郑妥娘默然不语了。
  其实她今天刻意地装扮一下,原也含有挑逗的意味,她在那一袭薄绸外衣中,除了一条粉红色双绣鸳鸯肚兜外,什么那没有穿着。
  烛火隐约,把她的胸体玲珑浮凸,表露无遗,只有她的神色却是庄严的。她的用意原是在考验一下侯朝宗的定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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