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壁书 作者:慕时涵.千叶飞梦(晋江非v高积分2015-05-24完结)
石勒接过宇文恪,将他抱入马车中。那主事见过独孤尚,不等他询问,便道:“昨夜石族老来找在下时,江左那边正传来密函。小王爷请看。”将密函递给独孤尚,主事站在一旁,补充说道,“至于洛都的形势,那边的云阁并无传信,想来是因云阁素来和独孤、慕容两府关系密切,怕是也被看管住了,不过我在安邑城中这几日也一直听到传闻,说是独孤王府和慕容王府两族共三千余人已被铺牢中,怒江的军队因主遭难,聚众哗变,兖州战火已起。”
贺兰柬道:“朝中有没有消息?”
主事道:“昨日听说的,朝中似有重臣提议御史台、廷尉寺并三大辅臣,重审此案。”
“消息从洛都传到安邑,且是流言,必然有失真和滞留的地方。”贺兰柬思索道,“独孤和慕容两府的人至多两千人,若真有多出的,想必有人借此案想要大肆排除异己了。而你昨日听说的朝廷议事,到了今日,怕也难以确定了。”他话说完,才发现独孤尚站在一边安静得异样,移目过去,骇然大惊,只见少年的面色铁青,目光更是罕见的散乱无神,忙问道:“少主,江左发生了什么事?”
那主事也还未来得及看那封密函,见状不对,夺过独孤尚捏在手里的丝绢,展开一阅,脚下登时虚乏发软,颤抖着手指,将信函递给贺兰柬。
“郗将军已……已……”那主事喘不过气般,声音困在喉中。
飞鸽传书自然送来最及时的消息,丝绢上字迹凌乱艰涩,勾画之际极不纯熟,竟似出自初学写字的孩童之手,然而字里行间的语气却又十分镇定沉稳,分明是云濛的亲笔书信。
云公子的字何故成了这般模样?贺兰柬皱眉,按耐住疑惑,努力分辨着墨迹,细细读下去。
原来东朝业已大乱,早在六月底,与北朝独孤玄度无故被唤回朝廷一般,东朝郗峤之也因麾下将领殷桓的告密而身负通敌之罪,于是解印弃甲,连夜赴邺都澄清缘由。途径兰泽山,却被两千禁卫围捕,当夜押入天牢,未及明堂审判,便定下谋逆罪名。次日查抄满门,郗氏在都城的所有家人,连带东山和高平的族人,甚至东朝当朝皇后郗敏之,共万余人,皆被捕入狱。
而与北朝目前浑沌形势不同的是,东朝当权者执政铁血迅疾,七月初三深夜,郗峤之就已被杀密室,头颅悬于城门示众。郗氏亲近一脉,共两千余人,在七月初四清晨,当街诛灭。唯有沈峥、谢攸铤而走险,矫诏入狱,才救出已中雪魂之毒的郗彦,云濛父子城外接应,此刻正马不停蹄,赶往北方。
云濛显然也知道了北朝之乱,信中命北朝所有云阁要不惜重金、不顾代价,尽力挑唆北朝重臣之间的矛盾,局势愈乱,愈可趁机救人。并在信中道,若两族中有逃出此乱的,沿途如求助云阁,自当鼎立扶持,将他们送往云中。信末,他不无悲愤道,“天地之大,于独孤、慕容、郗氏三门而言,独云中百里立足之地!”
贺兰柬手脚发凉,挣扎着从鲜卑武士背上下地,步履蹒跚,扶着车壁,脑中空荡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找到原魂。
“少主?”他看着独孤尚,声音虽微弱,却字字坚定,“云公子说得不错,我们如今唯有去云中这一条活路。按眼前形势,只怕两朝大乱另有内情,洛都局面迟早会如东朝一般,再在北朝的疆土上多停留,我们的性命也是岌岌可危,必须马上回到云中,重振鲜卑骑兵,挥师南下,或许能威慑到北朝朝廷,让姚融之辈有所忌惮,如此,方才能救主公一命。”
他担心着什么独孤尚何尝不知,此刻却只置若罔闻,木然站在当地,望着西南方的山岭在晴空下无限扩大阴翳,久久难以动弹。
父母在狱中,而他在逃亡。
绝望之下的手足无措――十四年来,他第一次觉出在命运的捉弄下,再坚毅的魂魄,原来也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转为潦倒不堪。
“将他架入车中!”见他无动于衷的模样,贺兰柬着急起来,猛咳数声,喝命身后的武士。
两个鲜卑武士将独孤尚扶入马车中,贺兰柬随即跟入。石勒叹了口气,辞别了云阁主事,领着众人,纵驰离开。
一路追风急奔,马车不住颠簸,贺兰柬的气血愈加浮躁,心肺几乎要从喉中吐出来。忙掀开帘子,吸了口气。宇文恪按摩着孤独尚的穴道,令他放松心绪,意识模糊,再度闭眸睡去。
“贺兰,有人在跟踪我们。”宇文恪低声道。
贺兰柬正感受着拂面清风,闻言却身子一僵,回头盯着他,神色怪异:“什么人?什么时候跟在我们身后的?”
“自从我们出了蒲州,这人就跟在我们身后了。”宇文恪声音低沉,望着帘子外的不断穿梭而过的景色,“此人轻功极高,内力更是出神入化,即便近在咫尺,你我也是难辨其气息。若是敌人,将极难应付。不过――”他话锋一转,看了眼似已熟睡的独孤尚,“以那人昨夜的动静来看,应该是友非敌。”
贺兰柬手指敲膝,若有所思着,没有应声。
出了并州,已是七月初十。因一路不敢至城镇繁华处,尽挑人迹鲜至的僻静荒野往北,途中虽遇到几拨追兵,却往往不过几十人,以石勒及众鲜卑武士的身手,打发这些追兵并非难事,而每每等他们逃出数十里了,远处接到信号的官兵才赶过来,到时只见遍地横尸、血缠草芥,而在前面的小道崎岖多岔口,谁也不能分辨出独孤尚一行逃亡的方向。
于是一路虽走的艰难,速度却不缓慢,七月初十到达幽州,当夜歇在雁门外的丛山中。
月色照入山林,叶生银华。贺兰柬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随身携带的胡笳,皱着眉头坐在山坡上,望着三十里外的雁门雄关,踌躇且费难。
“你有主意了没有?”宇文恪粗声粗气地问。
贺兰柬此一路早已郁结满胸,且此刻正为雁门关数万的守兵头疼不已,当然也没什么好气,冷冷回道:“我又不是神仙。办法岂能说有就有?”
宇文恪自从失了双腿,性情愈见乖僻,闻言轻笑:“你不是草原神策么?怎么,离了草原、坐在山上,就成顽石劣土了?”
“宇文恪!”贺兰柬恨得咬牙。
“什么时候了,少吵两句!”石勒将水囊和干粮扔给二人,努努唇,示意两人去看静静站在远处望着夜空的独孤尚,低声道,“少主已接连三天没说一句话了,这下下去,怕是迟早忍出病来。”
宇文恪和贺兰柬对视一眼,亦起担忧。宇文恪望了眼北方星辰,叹道:“得尽早回到云中,待一切安定下来,少主慢慢也就好了。”言罢又瞪了一眼贺兰柬,“赶快想办法!去朔方草原必要过雁门关,不能因为那几万守兵,我们就要被困死在这里!”
贺兰柬被他刺激得益发烦躁,站起身,正要走去一边静思,却听山下呼呼喝喝地,几里外走来一条长长的队伍,却是近千官兵手持槊刀、甩着钢鞭,赶着上万衣裳褴褛、肩负木枷的犯人。
“哪里来这么多流犯?”贺兰柬奇道。
“虔公子?”石勒失声惊道,望着队伍最后的一辆囚车中被铁锁困住的男子,面色白了白,“不对,这些犯人……都是我们鲜卑族人!”
“这群狗娘养的混账!”宇文恪低声喝骂,趴在山坡上,蓝眸充溢血丝,双手握拳,恨不能立即冲下去救人,然而膝盖在地上蠕爬,重伤未愈下,此刻只是力不能及的怨忿痛恨。
“少主!”眼看远处的独孤尚已然提起衣袂飞身下山,石勒第一个反应过来,忙扑上去将他拉入树荫,“少主冷静!”
独孤尚挣扎不脱,怒道:“那是我虔叔父!”
“我们区区十数人,能抵得住这两千官兵么?即便鲜卑族人都奋起反抗,雁门关近在咫尺,五万铁甲兵器精锐,我们能敌吗?”石勒目色冷毅,望着独孤尚,厉声道,“少主难道就为了虔公子一人的性命,要害这近万的鲜卑族人死于非命?”
“族人!族人!”独孤尚咬着牙发笑。
月光穿透枝叶洒落满坡银碎,正照出他因痛苦异常而微有扭曲的面孔。石勒望着他近乎发狂的目光,心中一颤,手指松开,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主,族人和虔公子,我们都要救。不过此事却不能凭冲动热血,还需从长计议。”
“马邑京观?!”贺兰柬倒吸凉气,乍闻之下,几乎昏厥过去。
“这些畜生不如的……”宇文恪咬牙切齿,平时骂人再厉害,此刻竟穷于言词,气息发颤,狠狠捏碎手上代步用的树枝。
诸人在山丛中埋伏了一夜,清晨令两名鲜卑武士乔装去雁门关前探查消息。那两人下山后才知皇榜已发,独孤一门已于洛都全族诛杀,慕容华被害狱中,慕容虔流放塞外苦寒之地,其余慕容氏族人充为官奴。且朝廷另有严旨,命满朝百姓举发身旁的鲜卑人,由各郡官府派遣官兵押解北上,集于马邑,两日后将聚众屠杀,堆为京观,以震塞外诸蛮族。那两个武士不敢透漏丝毫有关独孤一族的消息,却也知道尽数隐瞒必引众人怀疑,于是只得道出京观之事。
“京观……”石勒面无血色,嗫嚅着,看向独孤尚,“少主,我们……”
独孤尚再无昨日的冲动,只静静望着他,清瘦下去的面庞在阳光下生出异样凌厉的棱角,轻道:“石族老,你昨夜拦着我,却是错过最后的机会了。”
“石勒该死!”石勒双膝跪地,俯首泣道,“要是知道族人们北上是这般命运,昨夜我宁可战死,也要救出一些族人出来。请少主重罚!”
“事已至此,追究责任也于事无补。”独孤尚伸手拉起他,“鲜卑一族注定受难,并非由你一人功过可定。”目光扫过激忿的诸人,他慢慢道,“没有我的许可,你们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言罢转身,一人走入丛林中,坐在大树下,缓缓阖起了双目。
“怎么办?”石勒慌急之下,询问贺兰柬,“两日后马邑京观,难道我们真要袖手旁观?”
“不然还能如何?”贺兰柬到现在还没缓过气,按着胸口伤处,断断续续道,“皇榜已发,明摆是要引诱我们去自投罗网……可我们对族人最重要的交代,却不是与他们共存亡,而是……”他看了一眼独孤尚,缓慢而又坚决道,“守护少主!”
石勒与宇文恪俱是无声,两人抬眸,望着远处雁门关外在炎日下耀眼的黄沙,满眸痛楚,满心凄然。
朔方草原近在眼前,可数万族人的魂魄,却将是望穿难归。
眼下最重要的事仍是如何安然过雁门关,依贺兰柬的看法,若非有内应或者外援,仅凭他们十数人,却是断无可能闯过那座险关。
“绕道上郡或代郡呢?”宇文恪建议道。
贺兰柬摇头:“朝廷对塞外夷族素有提防,幽州、凉州、翼州,但凡与塞外接壤的地方,哪一处不是雄关坚守?不管我们怎么绕道,都会是这样的困局。”
石勒道:“雁门关守军中可有我们的人?”
贺兰柬道:“有倒是有,却是我们鲜卑族人,以如今的局势,怕也被褫夺军权了。”
宇文恪不耐烦:“既无内应,鲜卑一族在北朝四面楚歌,外援还能指望谁?”
贺兰柬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不然,眼下还是有一人可以指望。”
石勒揣摩他的神色,思索一刻,反应过来:“你说是苻氏马场的人?”见贺兰柬颔首,石勒忧道,“可是苻景略大人还在洛都,如今的苻氏马场仅剩苻子徵那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公子而已。”
“不满十六岁又如何?英雄不欺年少。他小小年纪便结交塞外各路豪杰,虽名义是在苻府总管蓟临之的辅佐下,但这个小公子眼界宽阔、心计极深,他的能耐之大,怕远超你我想象。”贺兰柬道,“此事只要苻家小公子出面,想必总有解决的方法,但要看他有没有这样的心意罢了。”
“他爱财。”坐在林中久不开口的独孤尚轻声道,“许他重利,便有重义。”
“是。”石勒站起身,“我这就去苻氏马场。”
贺兰柬叮嘱道:“涿郡的防备想必不下我们沿途所遇,石族老一路当心。”
石勒离去的第二日,入夜,等众人都睡了,贺兰柬在月下轻轻吹起胡笳,一缕笛声幽然飘至,融入胡笳声,引着它凄凉的曲调渐渐转而似水沉静。贺兰柬缓缓放下胡笳,但听耳边的笛声悠扬清和、浑如天籁。
“宋玉笛不愧王者之乐。”他笑赞道,看着走近自己的独孤尚,“少主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我要出雁门关,救虔叔父。”
“一己之力,绝不敌万人围攻,少主此行必将是凶多吉少。”贺兰柬目光平静,望着他,慢慢道,“少主觉得,这样的牺牲?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