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壁书 作者:慕时涵.千叶飞梦(晋江非v高积分2015-05-24完结)
祖偃青白着面色道:“是。”
郗彦道:“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鸣金收兵罢。”
祖偃自持皇子尊严,一时只抿着唇沉默。郗彦也不催促,手腕微微一动,青锋剑上有鲜红的液体缓缓滴落尘土,却是先前在此剑上命丧者的血液。祖偃心中颤栗,喉结也忍不住下上滚动,只得朝身旁副官看了一眼。那副官默默扬了扬手臂。长号吹响,战场上蜀兵早就瞧见了这边的一幕,已然人心溃散,无心再战,听闻鸣金之音,忙步步后退,渐止兵戈。
副官小心翼翼道:“郗元帅,已然止战了。”
郗彦声色不动,长剑仍抵在祖偃颚下,说道:“我若令你此刻退兵回西蜀,永不再犯东朝,你答应不答应?”
祖偃咬着牙道:“答应。”
“我能相信你么?”郗彦目光如冰,唇角却轻轻勾起,“你与我东朝曾数度盟约,却又三番两次地背弃不顾。如今更在危急之下权宜应承此诺,怕更是信不得。”
祖偃捉摸不透他的喜怒,无奈道:“那元帅待要如何?”
郗彦慢慢道:“你既来了东朝,便是我们的客人。既有意与我朝再订盟约,也不妨再表现出点诚意,走一趟邺都如何?”
祖偃面色一下涨成通红:“放肆!你是要囚我为质子?”
“也可以这么解释。”郗彦无波无澜道。瞧见谢粲已领军赶来,嘱咐道:“连夜差人将三皇子送入邺都,重兵守护,路上好好照看着。”
谢粲应命,挥手让人将祖偃“请”走,又瞥着跌坐在地的夏侯雍,问道:“此人如何处置?”
“这是你的小朋友,”郗彦收剑入鞘,微微一笑,“随你处置。”
“谢元帅!”谢粲大喜。
郗彦驰马至风云骑前,却不见钟晔踪影,正要询问,已有将领上前禀道:“钟将军率五百将士往西南追殷桓去了。”
郗彦闻言皱眉,命谢粲留驻原地,自己调拨马辔,孤身朝西南赶去。
.
越过一座高原,月光下铺陈出一片浩瀚的芦苇浅滩。沿浅滩南下,扑面的水气中有血腥味愈渐浓烈。芦苇丛的尽头,几束未灭的篝火静静燃着一地狼藉,浅滩之上,利器散落,密密麻麻的都是死人的尸首。几匹坐骑受伤横卧地上,自鼻中隐隐透出哀鸣。
触目所望不见一个活人,郗彦面色一凝,正待快马赶过去,马蹄却被脚下蔓草所绊。那战马就这样止步不行,只面朝西面,低低长嘶。
郗彦怔了怔,想起这马素日便是钟晔和偃真照顾,心中猛地一跳,忽生不详之感。朝西面望去,但见一浑身浴血的人面朝东南、双膝跪地,将长剑插在身前的土中,又以剑柄支在胸前,将身子挺得笔直,宛若石塑一般。
那人衣甲破损,全身上下七八处血洞,殷红的液体至此刻还在流淌,纠缠着一地草根,汩汩汇入不远处的河水。他的面庞沾着污血,已然看不清原来的面目。然而那颚下的三寸长髯、支在胸口的三尺长剑却是再熟悉不过,郗彦眼前微微一黑,张了张口,却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僵坐马背片刻,才飞身掠去那人身旁。
近在咫尺,方敢认定此人就是钟晔。
郗彦跪在地上,不顾钟晔的气息还有没有,冰冷发颤的手指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摸出那一缕微弱的脉搏,运功将内力源源不断打入他的经脉。
“少主……”叹息淡缈不可寻,似自远方而来。风吹动散落的发丝抚过眼帘,钟晔动了动,紧抿的唇轻轻张启,暗黑色的血液从嘴中溢出,气若游丝,缓缓挪动着左臂:“少主……殷桓首级在此……”
郗彦移目望去,方见他手中紧握着的、残秽不堪的头颅。殷桓双目圆瞪,紧缩的瞳孔中怒哀皆存,昔日的兄弟这一日终于对阵沙场,你死我活,毫无留情,心中的滋味该是如何,郗彦想不到。只是心心念念九年的大仇一朝得报,他看着殷桓死不瞑目的头颅,却忽然感触皆无,整个身躯都似空乏下来,心中更是空洞,神思皆惘,不知将去之路。
“本该是由少主手刃此贼的,不过事出突然,我逾越了,少主勿怪……”钟晔努力再三,终于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看着月光下面色惨白、一言不发的年轻男子,唇边露出笑容,“大仇得报,少主……从此之后该是主公了。郗氏复兴在望,可惜钟某却不能再陪着主公继续走下去了……”
郗彦紧抿双唇,眼神冷冽无尘,紧紧盯着钟晔,仍是不语。
“主公不必为我伤心……钟晔,身为郗氏家将,能轰轰烈烈在战场上流尽此生的血液,是死得其所……”钟晔断断续续地道。他清晰感受着血液在身体内奔流得越来越慢,筋骨也在渐渐僵冷,虽然有郗彦不断打入的内力,他的魂魄却仍在尖叫着远离尘世。
他瞳中早已没有光泽,只是水雾凝结,被月光及篝火映照,浮飘出虚幻的光彩。
“主公为什么不说话……”钟晔看着郗彦,看着这个自己照顾了一生的年轻人,心中不舍而又哀伤,泪水终于自眼角悄然滑落,慢慢说道,“主公自幼如此,每逢伤痛过度,都是这样一声不吭……主公不必为我伤心……”他再一次说完这句话,眼睛便无力阖上。
郗彦传入他经脉中的气流似入大海,没有回应,无从着落,大吃一惊,忙点了他身上诸个大穴,锁住那最后一口气。
夜风寂寂吹过耳畔,钟晔听着最后一丝属于人间的声音,轻轻道:“郡主……她在西山答应我了……她会是那个陪伴主公一生一世、永不言弃的人……我,放心了。”
话音嘎然而至,声息全无。而后不管郗彦如何运力打入他的经脉,如何揉搓他周身的大穴,他的灵魂却毅然决然地离开躯体而去,升腾至半空,悲然一叹。
月光清朗无垠,照耀这片无声的大地。芦苇随风飘动,夜空盘旋来几只秃鸠。浅滩上那老者身躯已成坚石,眼眸紧闭,脸庞上的表情停留在最为慈霭的一刻。那身着雪白铠甲、在战场上无人不为之丧胆的年轻元帅此刻却无助地抱着他渐渐冷却的尸首,怔怔望着夜色深处。
他眼中干涸,未流一滴眼泪,漆黑的瞳中有某种情绪漫溢深刻,常人却无法分辨那究竟是彻骨锥心的恐惧,还是无处所依的孤独。
四周死寂,忽听不到一丝动静,他全身冰冷,如被置入了不见天地的坟墓。
他终于又张了张口,想要放声嘶喊,却还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
“……入夏,五月辛巳,北府钟晔杀殷桓于夷陵,被困沔阳荆州士卒粮草紧缺,五日后悉数归降,独殷桓亲信一部密联蜀兵冲破防线,入荆地西南,成流寇余患,贺阳之祸由此遗存……”
――《东纪三十二成皇帝永贞十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写得我不胜难过……
卷四·风云山河
☆、长袖善舞(上)
永贞十三年,六月十六,邺都。
天方拂晓,曦霞已染红了东方云宇。城东流枫岭下,碧秋池沉淀了一宿深魅夜色,水波冷凝凝、碧沉沉,深不可测得望不到一丝纤光浮影。
临水而筑的采衣楼雅室内,苻子徵阅罢一早飞抵的密信,榻上枯坐片刻,才慢条斯理地叠起,凑近灯火燃尽。微明的天色渗透帷帐,在室中萦绕起一缕有别于烛光的明昧不定。看着坠地余烬间的黑烟,苻子徵悄然叹了口气,手指掐灭灯火,在漫溢的阴暗中起身。
掀开帷帐,窗外山水如斯幽寂,昨夜的娆歌华舫、彩灯如昼,竟仿佛只是一场隔世繁华。那样的璀璨无度,不过一场醉梦之后,就已俱灭成灰。
想到昨夜宴上周旋东朝重臣和名士间的放浪形骸,他轻蔑一笑,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塞外广袤的沙漠黄土、平野苍原。那里天青如洗、潇澈无垠,就算是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也透着生机勃发的自由恣意。
思绪一时远去,悠深绵长,不可逆回。直到门外传来落叶般悄然的脚步声,他才微微回过神。
“少主,”蓟临之走入室中,轻声询问,“车马已齐备,可是现在动身?”
“嗯。”苻子徵自窗前转身,披上外袍。
蓟临之从旁递上玉带,近在咫尺地端详了眼他的脸色,不禁有些担忧:“少主气色不是很好,难道还是宿酒头痛?不然由属下去谢府等候,只是交封信给明嘉郡主而已,少主也不必亲自前去。”
这一夜密报频频而至,确实未曾休息好。苻子徵素来明润的眼眸中满是倦然,摇了摇头道:“你与谢明嘉素未相识,那女子看似温柔随和,实则心中主张甚多,且从不被他人左右。到时不等你递上信去,只怕她为避嫌,难以给你情面。”
那明嘉郡主是何人自己的确不知,想到此事牵扯的要害,蓟临之一时也无话反驳,沉默一刻,转开话题:“那方才洛都来的密信是--”
苻子徵揉着额,似颇为头疼:“叔父催我谒见东帝,尽早回朝。”
“说起此事,属下也百思不解……”蓟临之心中斟酌一番,才试探地道,“少主南下已逾两月,白日拜访东朝重臣,夜间宴请清流名士,但凡与人交往总以南下求援为由,着实已做尽了姿态。昨日荆州那边的谍报也已送来,殷桓已殁,东朝心腹大患已除。先前少主顾忌东朝内患难以北援,如今这个时候应再无顾虑了吧?且属下每日在采衣楼暗察那些来往大臣们的言论,听他们的意思,东朝皇帝日前对中原形势也颇为关心。这正是少主递上国书谒见的时机,不是么?”
“熬到现在,火候是差不多了,等郗彦和萧少卿得胜归来,此局便成形了,”苻子徵笑了笑,边对着铜镜戴上玉冠,边语意深长道,“蓟叔也不必心急,我今日既去见明嘉郡主,便是我谒见东帝的第一步。”
“局?”蓟临之思维却停在他前面一句话上,有些云里雾里。
“日后你就明白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苻氏存亡、胡骑荣膺。”苻子徵感慨一叹,对镜整罢衣冠,潇洒出门。
.
天色还未全白,墨青色的城墙高耸森严,暗淡晨光之下,古石斑驳,略显沧桑。时辰尚早,道上行人稀少,沈府总管祁千钦一路驱马疾驰,畅通无阻赶往西城门。
因记挂着前日沈峥的嘱咐,此日他一早出门,待到城门前,穹顶刚开,浮桥方落。骑马在城墙下兜绕几圈,晨风沁凉,拂面神清。远处广潜山侧的官道上空寂一片,青天尽处亦无尘土扬起,祁千钦遥望一刻,算算时辰还早,遂未在道上多停留,折转往曲水之畔的酒庐。
庐内灯火若隐若现,却不见小厮迎上,祁千钦下马自栓了缰绳,步入庐中。
这个时辰还没有迎来送往的热闹,满堂空寥,唯临窗他惯坐的席案却已被人占据。祁千钦微微皱眉,借着堂上晦暗的光线,他只见那人手执杯盏面朝窗外,容貌虽不可见,但一袭金色长袍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孤秀俊逸,却有些似曾相识的眼熟。
祁千钦怔了一怔,盯着那背影再看了几眼,默然转身,坐在另一侧窗旁。
那男子似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纹风不动的坐姿有如石铸,静静望着远处的城池,看着北方青天下那绵延雍容的宫阙殿阁,良久,才伸手慢慢抚摸起腰侧佩带的寒铁弯刀。
“公子要的玉带糕做成了!”庐间内堂忽起一声长呼,一灰衣小厮匆匆小跑出来,将一盘晶莹如玉的糕点奉至金衣男子面前,“按公子说的,师傅又重做了一遍。”
男子微微侧过头来,双瞳深黑如墨,望了望盘中糕点,摇头道:“不是这个味道。”
小厮有些泄气,却仍掬着一脸笑容道:“您尝都没尝……”
“香气不对。”男子轻叹了口气,脸色怅然。
小厮还欲劝说,那男子却对他淡淡一笑,眼角轻扬时,一双墨瞳妖娆深邃,看得小厮忍不住窒住了气息,小心翼翼道:“我再让师傅重做。”
男子还未说话,一旁却有人笑道:“这位公子要的玉带糕,蒸食时需以竹龋Ч玻降闷湮丁!?br /> 小厮闻言回首,这才发现今日的第二个客人,忙笑脸迎过去:“原来是祁总管,却是多日不见了!今日一早出城,想来又是奉了丞相要命?”
祁千钦不置是否,笑道:“我出来得早,还未用膳。如我方才所说,再做两份玉带糕,另热一壶杜康来。”
“是。”承他方才提醒,小厮得了做玉带糕的要领,忙挑起帘子去了内堂。
而那金袍男子仍临窗坐着,头也不回,望着广潜山繁芜密青的草木,许久,才轻声笑了笑:“玉带糕、杜康……九年了,原以为早已物是人非,想不到你还能认得我,甚至还记得我爱吃什么糕点,什么酒。”
“过往一切,祁千钦从未相忘,”祁千钦低声叹息,站起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