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遥遥听闻几句:“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此地梧桐、翠竹并茂,会否有凤凰下降?”这是拓跋宏的声音。拓跋勰含笑应对:“凤凰是应德而来,梧桐、翠竹又有何用?”拓跋宏笑问:“何以见得?”
片刻之后,才听到恭谨的回答:“昔在虞舜,凤皇来仪;周朝之兴,鸑卺健?杉锘酥担枪匚嗤⒋渲瘢耸歉杏诰醯滦小!蓖匕虾晷男骺剩叛源笮Γ骸把搴停闶窃诩バ﹄薜滦胁还唬俊蓖匕羡奈⑽⒁恍Γ笆值溃骸俺疾桓摇!?br /> “朕也不敢有此奢求,勉力而为罢了。”拓跋宏笑罢,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微带戏谑,“你的诗呢?仗着才思敏捷,这会儿还不构思落笔,难道想领罚酒?”拓跋勰道一声“遵旨”,这才面向池水,负手沉吟。
此刻,我正立于游廊间,指点宫人有条不紊地准备酒食。那酒,仍是昔日所藏的桑落酒。耳畔借助水声,可隐约听闻他们兄弟俩的谈笑,我心中欢喜而又怅惘。
忽然感觉身畔有异。侧目探去,却是王肃。我侧身相向,轻声问:“先生什么时候动身?”王肃的回答轻声而迅速:“七月。”我微微一惊:“这就要离开平城么?”他豁然一笑:“下次相见,大概是在洛阳。”
因他的笑容里有自信,亦有筹谋的心思,我不禁问:“先生抱南朝之利器,投北主之新知,不知要建怎样一番功业?”他仍然短促地回答:“助皇上汉化。”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追问道:“然后呢?”有短暂的踌躇,王肃侧目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衔着一丝苦痛,却又坚硬如冰,寒冷如冰。我心中先是一惊,果然,他坚决地吐出两个字:“南伐。”
我惊道:“先生?”极力将惊悸之情压下。
“我的父兄死于南齐,我的族兄王融因矫诏被杀,竟陵王失了势,如今也忧惧而死了。”他用低沉而决绝的声音说着,“我于南齐一无牵挂,有生之年,只望能引魏兵入建康,报我父兄之仇。”
我心中一沉,起了悲悯之心,却又缓缓摇头,“南伐须待汉化之后。”王肃但凝目远眺,不发一言。
此时,诸位亲王的诗已相继做成。拓跋宏命黄门侍郎崔光逐一诵读,他饶有兴味地听着,时而评点。王肃轻声道:“皇上气度不凡,有君人之度,兼有贤士之风。一旦汉化,天下将忘其为夷狄之君。”
“夷狄”二字,从汉人口里说出,就像“汉人”二字,辗转于鲜卑人的口舌。一样都有些轻蔑的味道。我轻轻蹙眉,心中不悦。王肃却已悄然离去。待我回过神,重整衣鬟,款款穿过游廊,拓跋宏评诗已毕。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恺悌君子,莫不令仪。”拓跋宏朗声吟哦,继而赞道,“今日众卿歌之咏之,诗酒相酬,其中的佼佼者,朕以为当属始平王。”
拓跋勰忙躬身辞谢。皇帝却笑了:“昔日,祁奚推举自己的儿子,天下以为至公;如今,看了彦和的诗,可见朕推举自己的弟弟为中书令,也可称得上无私了。”
我心中一动,拓跋宏少有这般恣意欢畅的时刻。今日,他眉宇间全是一片阔朗清明的笑,言行举止亦潇洒从容。我含笑望着,心中不自禁地欢愉起来。
拓跋勰却感到不安:“臣资质浅陋,全赖陛下方才为臣改动一字,这诗才能得此美誉。”拓跋宏不以为然,说道:“虽琢一字,但这诗原本就做得好。”
拓跋勰默然,随即又道:“《诗》三百,一言可蔽。今日蒙陛下雅正一字,价等连城。”拓跋宏一笑置之:“彦和,你太谦虚了。”
我心中却是深深一震,拓跋勰仍是温和淡泊的眉眼,舒袍广袖,立于和风丽日下。然而,这人却是陌生了。
皇帝赐他美酒。宫人依然奉上桑落酒,他谢恩,继而持杯,引颈,缓缓而尽。只在最初入口的瞬间,他的面上掠过一丝怔忡。
第十二章 幽怨绵绵恋参半(6)
这一年七月,拓跋宏北巡。
离宫前,下了一道圣旨:册封宫人郑氏为充华。
充华是嫔之列,品秩并不高。我心中一沉,惊问:“郑氏?”翠羽迟疑道:“是,是皇后的宫女……”我暗忖,冯清对身边的宫女管束极严,为何能容忍郑氏?翠羽悄声道:“原先也是冯府的侍女,那次皇后省亲,带了她进宫……”她的语速渐渐放慢,我猛然惊悟,双目锐利地抬起:“是……碧梧?”
模模糊糊地记起一张俏丽的脸。我忽然冷笑道:“皇后这回可出了个下策。”心中原本有悲伤和忧虑,此刻却只是恨意了。然而,再一思忖,不免又问:“一个宫女,即便生得好些,皇上又凭什么封她为嫔?”
翠羽为难的正是这一问,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听说,碧梧已怀了身孕,皇后娘娘请示皇上……”
我久久不作声。手中原本握了书卷一册,不知不觉间也悄然垂下。前不久,听说罗夫人有了身孕,如今,竟连碧梧也……对于冯清的恨,此刻正渐渐散去。对于拓跋宏,却是无力去恨了。
当诸般感觉都淡去之后,另有一种悲凉,缓缓充盈了胸臆:我竟不曾怀孕……这一种不安,是身受万千宠爱也不能抹去的。
翌日,于昭阳殿中觐见冯清。在座的,还有新晋的充华,郑碧梧。她起初坐于冯清下首。甫一进门,视线里只是一个娇艳的背影。然而那身水红色团花暗纹袍子,到底意味着身份的变更。我暗暗不齿,一旦跻身嫔妃之列,就急于将眩目名贵的服色穿上身,可见也是轻狂急躁之人。
当她回身向我行礼之时,我才留意到她微凸的腹部。我淡淡一笑,视若无睹,径直坐到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碧梧一怔,目中充盈了委屈和愤懑。我斜睨着她,笑道:“皇后左首的位置,你目前的身份尚且不够。”
碧梧忍气吞声,勉强道:“是。”一面却望着冯清。冯清蛾眉微蹙,看着我说:“你既知道尊卑之分,为何不行礼却先行入座?”我笑了,然而眼睛并没有笑,仍然盯着她。她不觉抬高了声音:“昭仪?”
我这才款款起身,继而展袖:那汉式深衣的广袖,于素净的月白底色上绣了繁花百叶,柔软的丝绸垂挂于我的双臂之上;袖口有一处弧形,是小巧精致的收口,银丝线点缀的贴边。我又将两幅袖子缓缓贴于左胯,膝盖只是微微一屈。
我一直望着她的眼睛,看她的目光中有没有一丝自惭,为我这张扬的颜色、从容的仪态?她也一直望着我的眼睛,看我的目光中有没有一丝挫败,为她这端庄的气度、自以为是的伎俩?
然而,她到底失望了。那丝挫败感,隐约可以从她瞬间黯淡的目光中搜寻到。碧梧纵然对她尊崇有加,但冯清又焉能不知她的心思?
重新入座之后,我冷眼看着她们故作亲密的交谈。一个是无奈笼络,一个是着意巴结。我看她二人,都是打错了主意。
“昭仪,有一件事,我正要问你。”冯清忽然换了肃穆的口气。我矜持地望着她。她说:“前些天二皇子生辰,你赠了四季汉服各两套。这是什么意思?”
我稍稍一怔才想起此事,不以为然道:“皇上如今正提倡汉服……”冯清蹙眉,表示不愿听这话。我又说:“皇后,二皇子喜欢汉服,是他向皇上请求的。”冯清以审视的目光上下看我,不置信地问:“难道不是你教唆的?”
我蓦然扬起脸。说到“教唆”二字,心中忽然有所触动,冷冷地问:“高贵人是这样告诉皇后的么?”冯清道:“你无需管她是怎么说的。”我心中了然,反而觉得畅快,不怒而笑:“臣妾赠服,皇上是许可的。莫非,皇上也是我教唆的?”
冯清气结,忽然冷笑道:“不要忘记,这是鲜卑后宫,不是你汉家天下。”
从昭阳殿出来,我特意捡了一条清静的小道。这一路极静,我将方才的人和事,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思绪忽然一滞:碧梧有孕,但身份卑微,她这个孩子,必然会过继给冯清吧?那么,就是嫡子了……冷静地转了几个念头,我忽然沁出一身冷汗。
不期然,却在半道上遇见袁贵人。倒像是她刻意兜着我似的。她那双凤目,极其恣肆,盈盈流转了片刻,忽然轻笑起来。我厌恶她这般恣意,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却听她笑道:“我笑你们冯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我蓦然停步,在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举目凝视她。她眸中微闪,灼得我心中一痛,她旋即又道:“得道的,不过是太皇太后罢了。”我登时大怒。原以为她所说的“鸡犬”,不过是碧梧,却不料竟有更恶毒的范畴,囊括了冯家所有的子女。
我半晌才冷冷一笑:“焉知有人尚不如鸡犬。”
璎华并不理会,将双眉轻轻一提,那双眸子里的不屑便一览无遗:“真是天大的笑话!外人见冯家轰轰烈烈的权势,又是诗礼传世之家,殊不知老太师的两个女儿进了宫,也是互相倾轧,各自拆台……”
我默然,心底油然升起的悲哀,渐渐扩散,终于消释了原先的恼恨,亦淡化了争强好胜之心。
第十三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1)
“昭仪娘娘……”似有人唤我。藤花架下,正弹罢一曲,我诧异地循声望去。顿见墙角一隅不知何时倚着一个稚弱的身影,我定睛细看,立刻惊喜地唤道:“恪儿?”言毕起身,他亦向我奔来。
“恪儿,你怎么来了?”我俯下身,自然地握住了他的双肘。他只是一个人来,并且着了汉装,是一袭宝蓝色的锦袍。
“我听见琴声,就悄悄地过来了。她们都不知道呢——就是不能让她们知道!”他冲我眨了眨眼睛。都道他文静木讷,这一瞬间,却是慧黠而顽劣的。
我轻声道:“这样不好,会让人担心的……”恪儿即刻流露出失望而委屈的神色,撇了撇嘴,喃喃道:“不然,她们就不让我到这里来了……”我心中一怔,来不及思虑其它,单是他这般神色,已让我于心不忍了。于是,柔声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仿佛放下了心事,非常信任地冲我微笑起来。这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只觉得这种缘分是无可言喻的。譬如拓跋恪之于我,又譬如拓跋恂之于袁贵人……这倒是有些奇怪,因为拓跋愉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她一贯又是刻薄而冷漠的。
我不曾忘记数年前的那次偶然,璎华温柔含蓄的低语,恬淡安宁的神情;她温柔地理了理恂儿的衣冠,将束带重新扎紧,又细心弹去他发丝上的轻尘……眼神里的温柔关切,是无法欺瞒的,因而我一直笃信,她并非因恂儿的储君地位而这般爱护他。
那她又是为何?旋即自问,我又为何对恪儿这般上心,抑或是恪儿为何独独喜欢我?终究也无从细究。
此时,翠羽端了一面银盘过来,盛了精巧的吃食。我示意恪儿随意抓取,他只抓了三两样,眼睛却一直望着我。然后又把自己手中的一块酥糖递给我。这温情,我几乎无法承受,只是一直微笑着。
许久,才拉了拉他的衣角,抿了抿他散出的鬓发,问道:“恪儿,你穿这身汉服,父皇见过么?”他有些失望地说:“没有。父皇出巡了,我也想跟了去呢。”我认真地注视着他,他实在是文弱的孩子,然而并不是我原以为的那般怯懦。
“哦,那你为何不向父皇要求呢?”
他忽然有些犹豫,然后轻声说:“我不敢,母亲也不让我说。”
我摇了摇他的手臂,叹了口气。拓跋宏这次出巡,带了皇太子同行。想起恂儿,我难免有些遗憾。他唤冯清一声“母后”,这是礼节,恭敬而认真。然而,他如今已有十二岁,对于母亲的情分,毕竟是很难培养了。而我这个年龄,或者冯清这个年龄,亦很难对他生出母亲的温柔。
“恪儿,那你这身汉装呢?”我忽然轻声试探道,“你母亲大概也不高兴罢?”他的委屈又流露出来,点了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忙说:“对了,昭仪,恪儿一直没向您道谢呢。”他忽然挣脱我的手臂,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地做了个长揖。
我一愣,忍俊不禁。旋即上前搂住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说道:“恪儿,那你愿不愿意听我的话?”他不假思索,轻轻点头。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告诉他:“你是堂堂的二皇子,将来是要封王赐爵,做朝廷的栋梁的。有你父皇的认可,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不必顾虑其它。这才是你该有的气度。何况,你父皇不是一般的君主,他日后要改革朝政。将来,所有的鲜卑人都要穿汉装、说汉话、习汉字……”
“就像你跟六皇叔一样?”他忽然问道。我怔了怔,缓缓点头:“对,就和始平王一样。将来,你定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