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不会控诉





  作者:【日】土屋隆夫
  译者:孙  猛 
    (选自《译林》1980年第2期)
    录入:斯塔曼姆

  土屋隆夫,一九一七年生于长野县。由于他毕业于中央大学法学系,加之他有一位叔父是便衣警察,另一位叔父是律师,所以他对日本法律界内幕了解较多,并以此为内容写成小说。这种小说,日本文学评论家称之为‘批判仲裁小说’。《死者不会控诉》是其中较有影响的一篇。本文译自一九七八年十二月角川文库本土屋隆夫短篇集《绿色的帽子》。
  ——译者

  本文取材于已故的城川刚一的手稿。由于下面将要叙述到的原因,这份手稿当时只经一位在职司法官员过目后,便一直被埋没至今。恐怕连城川刚一夫人也未必清楚那桩案件的真相。
  不久前,我从与那桩案件有关的某氏那里,得以一览这本手稿。读完掩卷,不禁沉入无限怆然凄楚之中。这样的案件难道不是空前绝后吗?在所谓“法律的尊严”的名义下,人的一切情念,竟然遭到如此巧妙、而又如此残忍的蹂躏!
  我冒昧地将手稿略加润饰,公诸于世。
  读者读至终卷,也许就会懂得我这样做的用意了。
  时间要追溯到昭和十X年的岁月。
  那正是多灾多难的帝国主义的阴霾笼罩着整个日本国土的时候。

  一

  高声朗读完起诉书后,法官城川刚一稍作停顿。这是因为他和往常一样,总要在宣判前,做两三次深呼吸的缘故。他的经验使他深深懂得这短暂的沉默,在被告身上所造成的心理作用。在这几秒钟的沉默中,以天皇名义进行判决时所特有的一种神圣感,变成不能动撼的重负,压迫到了被告的心头。
  “谨根据上述种种情况,本庭判定被告铃木正三对受害人藤崎洋之助犯有抢劫未遂杀人罪,并依法判处被告死刑……”
  城川刚一用庄严、平板的语调宣读完判决书。顿时,旁听席上发出了一阵似乎是叹息的声音。
  城川刚一似乎根本没听见法庭上的喧杂声,以充满自信的神情,注视着站在被告席上青年的脸庞。
  “如不服本庭判决,被告可和律师充分协商,在法律规定的期限内,办理上诉手续……”
  城川刚一正说着,只见被告席上的青年显出一种十分奇异的表情。他突然转身背对裁判席,朝旁听席跨去。
  旁听者霎时全都屏气凝神。青年身旁的警官吃惊似地站起身来。其实,青年只是朝旁听席跨出了一步就停住了。他用平静的目光,凝视着旁听席的一点。
  “被告!铃木!”
  城川刚一用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朝青年的背后喊道。可是,青年压根儿没想转身回来。不用说,在场的检察官、律师也都不由得面向几乎满座的旁听席,追随着青年的视线。
  这情景或许还不到二十秒钟吧,可是人们却已急不可待,感到时间过得非常缓慢。
  那青年活象一尊雕像屹立着。不过他的头微微摆动,看上去好象是在朝着旁听者点头致意。接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重又面对裁判席。
  这时,城川刚一看到青年的嘴角浮现了微笑。这不是接受裁决的人所现出的那种蔑视一切的嘲笑,也不是为取媚法官的媚笑。
  青年明澈的双眸,笔直地凝望着城川刚一。就在这一刹那间,城川刚一内心感到一种轻微的动摇和狼狈,而这种动摇和狼狈是在他多年的法官生涯中从未体验过的。可以说,他的悲剧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青年以平静的口吻开口说话:
  “法官先生,我完全服从刚才的判决,我放弃上诉权。”
  他的辩护律师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铃木先生,怎么能干这种蠢事!请冷静些。还有很多办法争诉,……。
  “您的好意,我完全领会。可是……,”
  “请收回你的话。哪有这么轻易地放弃上诉权的?……法官先生,我以被告的律师身分要求,被告因为一时感情冲动,……”
  “不。这个决定是我经过冷静的考虑后作出的。可是,法官先生……”
  青年抬头又看了城川刚一一眼,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眼里射出箭一般的冷气。
  “我服从判决,但这绝不意味着我承认我有罪。即使把刀搁在我的脖子上,我还是始终认为自己是无罪的。我之所以放弃上诉权,是因为某种原因,我不想再一次接受审讯。
  这个原因,现在不能讲。我的供词至死不变。
  我以上苍和良心起誓:我是清白无辜的!不幸的是,我犯有殴斗伤人的前科。打在我身上的前科的烙印,恐怕这一辈子也不会消除。
  我没有权利吐露真情。而且,经过以往几次审讯,我对这个法庭已经绝望,对由人来裁判人的这个困难无比的行当也已不寄任何希望!据说,正因为考虑到执法的困难,现代法律才要求审案中若有疑点可以暂不定罪。
  而法官先生断然判了我死刑!我将无罪而死,这也算是我对这个判决的报复吧。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后,总有一天真正的凶手会暴露。只是死者再也无法申诉自己的冤情和痛苦了。不过,法官先生,唯有你能听到我的控诉。不管你掩住耳朵也好,闭上眼睛也好,你终生也无法逃避死者那无休无止的呼叫声!”
  城川刚一端坐在裁判席上,眉宇间纹丝不动。他那副身穿法衣的模祥,宛如一幅古画里的人物。
  青年又转身面向旁听席,两手贴嘴,低声地叫唤:
  “喂——站出来吧!喂——我等着呢……”
  叫唤完毕,他双肩颓然下垂。随着激烈的呜咽,他伏面饮泣。
  在有的人看来,这些不自然的举止言行仿佛在演戏。可是,青年显得异乎寻常的认真。这种真切的情感强烈地感染了旁听席上的每一个人。人们骚动起来。庭警出面制止了喧闹。
  城川刚一用锐利的目光瞥了青年一眼,站起身来。
  “起立!”
  庭警急忙高喊。
  大家一齐站立起来。城川刚一没有宣读判决书末尾的训词,就紧绷着脸走出了法庭。
  警官架起青年。“咔嚓”,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手铐声。青年似乎是被警官抱着一样出了法庭。
  这时,人们如释重负似地擦着汗水,纷纷议论起来,向酷日炎炎的室外散去。
  “听说要末是无罪,要末就是死刑,所以就赶来旁听了……”
  “究竟谁说的是真情呢?”
  落在最后面的庭警听到这些对话,心里暗自发笑。他悠然自得地从裤袋里掏出了烟盒……。

  二

  这桩案件从一开始就显得非同寻常。
  被告在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手正握住一把已经扎进被害者身体的大餐刀,蜷缩在那里发愣。虽然没有人目睹这场凶杀的经过,但作为凶器的餐刀上有他的指纹,溅在衣服上的血迹也和被害者的血型相同;而且青年曾向被害者借过不少钱。根据这些理由警察把他作为重大嫌疑犯带到警察局。
  青年名叫铃木正三,是U大学经济学系三年级学生。
  可是这件看来是司空见惯的凶杀案,在审理调查中却遇到了一个困难。证据虽然似乎绰绰有余,但缺少足以定案的主证。首先,铃木矢口否认自己行凶杀人。提起昭和十x年,不难想象当时的刑事审讯是相当严酷的。
  可是,无论是在警察局,还是在法庭接受预审,被告始终坚持自己清白无罪。
  被害者名叫藤崎洋之助,三十八岁,没有家室。他租用了公寓里一个房间,门口挂着“藤崎商会”的招牌,实际上干的是地下高利贷买卖。可以设想,这种高利贷对于作为它主顾的低薪收入者和小商小贩来说,无疑是心狠手辣的。
  第一个目击凶案现场的是藤崎的情妇。
  她是“梅侬”酒吧间的老板娘小口君。关于那晚的情况,她对警官作了以下的叙述:
  “那天晚上我想见见藤崎,于是九点钟的时候,我给他挂了个电话。可藤崎在电话里说:‘现在正有客人,等一会儿打来吧。’这样,我到九点半又给他挂了个电话。是的,藤崎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架电话机。时间吗?那没错。因为我当时等得不耐烦,正犹豫是再打个电话呢,还是干脆找上门去?所以看了好几次手表。结果还是打了个电话。可他老不来接,那边的电话铃声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火了,立即把电话挂掉。心想怪不得,听人说他最近又找到什么好人儿了。当时,我马上出门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只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就赶到了他的公寓。我敲了敲门,可是没人应声。一推门,门也就打开了。
  这时,只见藤崎倒在保险柜前面,那个人好象是趴在藤崎身上。我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脱口问候‘晚上好……’,便向那个人走过去。他象是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然后低声嘟哝说:‘已经,这个人已经死了……’。”
  当公寓里的住家听到女人的惊叫声,一起拥进房间的时候,那个名叫铃木的青年还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站在那儿。激忿的人们气势汹汹地把青年扭住时,他一点也没反抗,光是不住反复地说:
  “请你们客气点。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发现了他……”
  从“梅侬”酒吧间老板娘小口君所说的情况来看,可以设想,藤崎是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被杀的,至多不会超过她抵达公寓时的九点四十分。
  被带到警察局的青年,受到了如下的审讯。
  “姓名?”
  “铃木正三。二十三岁。”
  “职业?”
  “U大学经济学系三年级学生。”
  “是你杀了藤崎?”
  “不。我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杀了。”
  “你认识藤崎吗?”
  “认识。”
  “你今晚找藤崎有什么事?”
  “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他是个放高利贷的。我借了他的钱。手段真狠毒,只有半年工夫,就比借款翻了一番。借钱的时候,我没征得学校里那位保人的同意,就把他的印章拿出来,在借据上盖了印。可是期限已经到了。我还不出钱来。原来指望乡下能寄些钱来,可又落空了。”
  “所以就起了杀心?”
  “不。因为藤崎逼债逼得紧,他说我要是再拖欠不还的话,就要去找保人。这么一来,我盗用印章的事就会被戳穿。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他找保人。今晚我就是来求他,能不能再宽限一个月。”
  “可是,藤崎不同意。于是,你想干脆打发他回老家,就拿出事先偷偷准备好的刀子,不顾一切地行起凶来。不是这样吗?”
  “根本没这回事。那把餐刀不是我的。我进屋时,他已经倒在柜门敞开着的保险柜前。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走近过去,好象着了魔一样居然想把他抱起来,这样一来,手不由得就碰到了那把餐刀。就在这当儿,那个女人就进来了。”
  “如果事实正象你所说的那样,为什么在发现异常时你不立即叫人呢?”  
  “这一点,现在我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奇怪。我抱起他那躺倒的身体时,竟还往开着的保险柜里望了望。里面有好多文件被打开了,撒乱了的文件上面有一个首饰,好象是钻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象是被它的美丽迷住了似的,只顾盯着看……”
  这样的陈述,当然不能使审讯官满意。而且,在审讯中,知道了他在乡下的时候,曾跟村公所的一个工作人员酒后口角,打伤了对方,因而被惩服役一个月。
  这个案件,还有两个疑点。其中一点是住在这座公寓对面的一位年轻的公司职员提供的。
  “因为是个闷热的夜晚,我开着窗,光着膀子,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从我的房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藤崎先生房间的窗户。当时收音机正好在报时,所以我脑海里曾闪过:已经九点啦!藤崎先生房间的灯还亮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吧,电灯‘啪’地熄灭了。然后,过了五分钟光景,灯又亮了。那时候,我一直坐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望着那座公寓,所以不会看错的。一直到公寓里吵吵嚷嚷地喊叫起来,灯再也没熄灭。”
  这番话里有一点难以解释:为什么电灯熄灭以后又亮了呢?首先大致可以断定,行凶杀人是在原来亮着灯的时候发生的。凶手杀人后,把灯关掉了,按理应该随即逃之天天。然而,为什么凶手要冒着生命危险再一次开电灯呢?而且为什么凶手竟愚蠢到在杀了人以后,非但不逃,还要跪在死者身边发呆呢?从关灯到下一次开灯的五分钟里,在漆黑的房间里,凶手又究竟干了些什么?在作了这样一番斟酌推敲后,确实有必要考虑一下凶手可能不是这个名叫铃木的青年。他说不定不过是一个倒霉的现场发现人。
  可是,警察对这个疑点作了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