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不会控诉
我们信任他,但怕万一。我们担心在宣判死刑的刹那间,为了活命他可能会泄露党的机密。如果他说了,我们就准备在旁听席上用手枪打死他。”
“那么,铃木在听完宣判后立即转身面向旁听席,这是为了……”
“同我们诀别。他真是好样的。他笑着,用眼神告诉我们:同志们放心吧!那位受命准备装疯枪杀铃木的同志说,那时候自己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你们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们认为,这种态度是危险的。”
“我们有我们的目标。法官先生,你犯下的杀人罪有什么目的呢?你要偿还血债!我们要你偿还铃木同志的生命!我要在公审时,揭发这一事实,同时,准备以人类的名义,控告你城川法官通过法律犯下的杀人大罪!”
五
法学博士大池忠郎的客厅里,城川刚一垂首端坐着,一动也不动。
大池博士原任最高法院法官,退职后,当开业律师并在私立大学讲学,在司法部里也颇有势力,他是城川刚一的老前辈。大池博士当地方法院院长的时候,城川刚一在他手下开始了他的法官生涯。城川刚一的婚事,也是由大池博士作媒撮合的。
博士脸色红润,据说不下七十五公斤的巨躯挺得笔直。他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眼前坐得端端正正的城川刚一,说:
“城川先生。”
“哎。”
“你当法官有多少年啦?”
“我想快有二十年了。”
“二十个年头,……一岁的孩子也该成年了。”
“什么?”
“我也度过漫长的法官生活。可我在这段时间内,从未对自己的判决有过怀疑。不,这不值得自夸。但是,一个法官在丧失自信心后,就应当立即离开法官的职位。这是我从法官生活中得出的不可动摇的信条。”
“是的。”
“由人对人实行裁判,原是一件极端困难的工作,很难做到万无一失。可是,如果由此而惊惶失措,就难以维护社会秩序的安定,就不能完成法律所赋予的使命。”
“您说的是。只是这次明明是错判,而且,死刑已经执行,……。
“哈哈哈,就是嘛!这一点说明你还嫩,……”
城川刚一用不敢苟同的神色望着大池博士。
“你说这个案件明明是错判,不错,那个叫铃木的人实际上九点半并没到那公寓。可是,他九点四十分在公寓的房间里跟死者面对着面呀!即使在目击现场的女人进房前几十秒钟里,他也会有机会杀人嘛。”
“可是,那时间电灯忽明忽熄的谜……”
“大概是电灯或者灯脚的毛病吧。”
“老师,我是在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
, “你当我是在开玩笑吗?你怕共产党人在法庭上把这件事的真相端出来,可他们说得毫无证据。他们咬定铃木直至九点半还在会上,仅仅因为他们是一丘之貉,或者不过是他们黔驴技穷的法庭战术。不过,如果认为让他们公开讲毕竟不愉快,而且有危险,那你随时可以禁止公开审判嘛!”
“可是,这也太……”
“城川先生!”
语调冷峻无情。城川刚一受惊似地抬起头,只兄大池博土冷若霜剑的目光正盯住自己。
“你打算怎样取消错判呢?你准备上哪儿去找真正的凶犯呢?还有,取消了错判,能使铃木再生吗?这件事张扬出去,国民一定都会怀疑法律的公正,所有的罪犯也都会说自己是无罪的了。如此下去,法律的威信将丧失无剩,审判的权威也扫地以尽。正如俗语所说,‘抓了芝麻,丢了西瓜’。你必须知道过分拘泥于铃木一条性命将会损伤苍生百姓赖以处身立命的国家大法,这种行为是愚蠢的!”
博士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重新坐坐正,接着继续说:“日本国的审判是以天皇的名义进行的。我们背靠高挂在法庭上的菊花纹章断,刑判罪。圣明似镜,纤尘不染。城川先生,你的判决是正确的,你必须要有自信。为了捍卫司法的尊严,为了不损害法律的威信,你应该鼓起勇气,树立信念。”
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城川刚一从博土锐利的目光中,看到熠熠闪耀的光芒。
六
从博士那儿回来的第二天,真正的悲剧便降落到城川刚一的头上。
那天早晨,城川刚一上班后,整个上午一直在主持一个纵火犯的首轮公审。
昨晚大池博士的一席话一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想干脆听从博士的开导吧,可老感到心中有一股抗拒力。
临近中午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从市内一个医院打来的,说他独生子道夫因车祸受重伤,被送进了医院。
当城川刚一赶到医院,夫人正伏在儿子病床边哭泣。他见状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不行了?”
“不,还有知觉。只是,……相当重,已经……”
他神色黯然地走到儿子枕边时,道夫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道夫?”
道夫的嘴唇微微哆嗦。
“咹?难受吧?……咹……”?
城川刚一几乎跪了下来,把耳朵贴近道夫的嘴边。
“我房间里的《经济学辞典》里夹着的,……看……”
听到的仅仅这些。
急促的呼吸,说明已经弥留。
“道夫!”
夫人失声恸哭。
“请宽恕我,……我坏。父亲,……对不起,……对不起,……”
这次声音听得很清楚。说完,他身子挺了挺,随即颓然倒下。
城川刚一木然凝视着儿子。从道夫的面容难以捉摸这突如其来的死。这孩子究竟向谁请罪?请什么罪?城川刚一在夫人的抽泣声中,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对那件事的沉思。
对于城川刚一来讲,可怕的是当晚真相大白。
按道夫临终前所说,城川刚一找到了夹在《经济学辞典》里的一封手记。
恐怕道夫生时并不打算把它公诸于世。
尽管如此,城川刚一感到自己能够理解道夫不得不写这个手记的心理。一个心头受到钝刀割肉般折磨、而又埋藏着重大隐秘的人,有时会被一吐为快的冲动所驱使,不论对谁都想倾吐一番,他已经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缄默的痛苦了。
道夫正是如此。可是,他却不得不强忍着那种痛苦的折磨。他拚命和坦白的本能搏斗,大概是通过把“讲”换成“写”,借以不住地抑制那股冲动,所以,他的手记通篇文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以致城川刚一读至最后才弄懂他的全部意思。
正是城川刚一的儿子才是真正杀害藤崎洋之助的凶手!应该送上断头台的,不是名叫铃木正三的青年,而恰恰是法官自己的爱子——城川道夫!
道夫为什么要杀藤崎?手记里记述得相当详细。这里只摘录其中一些必要的段落。
(手记的一部分)
我懦弱。我卑怯。我的手沾污着鲜血。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对神的冒渎。我的生,靠两个人的死支撑。我打心底里深恶痛绝一个已经干出这种事而还贪恋人世的可悲的人!可我一筹莫展!
铃木先生,请别那样盯着我!我害怕从照片上所看到的你的双眼!判决之日,听说你面向旁听席,“喂、喂”地呼喊。你恐怕是冲着我的吧?我虽然因为害怕、胆怯,没敢坐在旁听席上。可是,你喊声的余音永远在我的心头回响。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有勇气站起来回答你:“喂——出来啦!”啊!寡廉鲜耻!不要脸!胆小鬼!
弓子!自从结识了你,我的一生都变了样。你同我同期进公司工作,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对你感到特别亲切。每天早晨,你上班比谁都早。只要一看见你穿着藏青的工作制服,轻快的干活模样,我的心头总感到温暖开朗。从那时候起,我很快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我上班比别人都早。我多么珍惜那段只属于我们俩的几十分钟的时光啊!只有在这段时间里,我恨时间就象飞一样。
当我和弓子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难舍难分的时候,我不会忘记弓子对我说的话:
“我是个孤儿,生下来就不知道双亲是谁。伯父母把我抚养成人。这种出身的我能成为你的妻子吗?大概是个西方神话故事吧,说有个小孩是鸟儿衔来的,我也许就是这样的小孩。鸟儿打哪儿把我衔来的哩?所以,说不定哪一天我还得回到茫茫的太空里去。道夫,你可要紧紧地攫住我呀!”
我堕入弓子立刻就会羽化飞去的错觉之中,简直象发疯似地,紧搂住她:
“弓子,你可不能走啊。我是决不会放开你的。谁会放开你呢?……”
记不得是哪一天,弓子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用沉静的口气对我说:
“伯父的生意不景气。他向一个叫藤崎的放高利贷的借了钱,好象还不出了。
伯父对我好广顿挖苦讽刺。以前,有的女孩为了报答恩人,自己陷身火坑。可我……。”
“弓子,你难道要……”
“听说那个放高利贷的愿意帮助我。
大概这样就可以抵账吧。姨太太——我穿着漂亮的衣服,使唤着伶俐的女佣,为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临的男人浓妆艳抹,……”
“弓子!”
我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但怎么也摆脱不了内心的凄凉!我从未象那时痛恨过自己的无能。钱啊!我甚至诅咒我那以清贫为荣的父亲的法官生活!
几天后,我得到了使我不寒而栗的、痛苦的预感。
那天,弓子没来公司上班。我心里不安。在快要下班时,弓子打电话来告诉我,她现在在S公园的入口处。我赶到那里时,只见她无精打采地坐在长椅上。
“究竟怎么啦?我担心了一天。……
身体不舒服吗?”
弓子一声不吭,不一会儿竟伤心地哭了起来。我吃了一惊,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甩掉了我的手,站起身,突然从我身边跑开。
“弓子!”
我呆呆地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弓子特意把我叫来,可是她却一言不发,逃也似地离开了我。
我凭直感意识到:弓子身上已经发生了异常情况。
接着,那晚来了。
弓子和我分别的次日,邮递员给公司送来了她的离职报告。我事先打听了藤崎住的公寓,找到了他。我想知道弓子的伯父同藤崎之间究竟约定了什么。
对我的询问,藤崎若无其事地回答: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同弓子的事情。我可瞧不起年轻姑娘美梦般的哥呀妹的情话。你要明白,世上的爱情,最终都不是物质的对手啊!钱!有了这玩意儿,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个姑娘也挺懂得这一点哩!实际上,大前天,我们俩签订了呱呱叫的合同,她高高兴兴地同我睡了觉。真糟糕,我白活了这么大年纪,竟然完完全全败在她手里……”
“那么,弓子已经……”
“嘻嘻,……提起年轻姑娘,真别有滋味哩。不过,既然有你这么一个人,她也许早已知道接吻的滋味啦,可是……她哭啦。在我的搂抱中.……嘻嘻……这番话真不好启齿啊!……”
现在我记不清就在那瞬间,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只是当时我抓起他桌上的一把大餐刀时,那种冷飕飕的感觉至今还留在我的手上。
看到藤崎倒下,我呆怔怔地站起身来。接着我慢腾腾地走近门侧,把安装在那儿的电灯开关关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只是当看到眼前浑身鲜血的丑恶的尸体,忍不住想要呕吐。
黑暗中,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耳朵里嗡嗡地叫个不停。我不可思议地竟希望有人能快点看到我这副痴态。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意识到杀人凶手才会有的那种恐怖。
我想逃跑,并希望再同弓子谈一次。
我慌慌张张地考虑怎样消灭我的罪证。
我的来访是突如其来的,进他的房间前我没碰到任何人,这是我的运气。在我同他谈话中,曾有过一次电话,但藤崎仅仅回答说有客人,并没提我的姓名。
我又把电灯打开,收拾必须利索些。
我警惕地环视一下四周。我衬衫上黏糊糊地沾满了他的血。房里有个西服橱。
我小心地打开橱门,取出一件新衬衫穿上。然后一股脑儿把沾上血的东西都包在报纸里。我决定制造一个强盗抢劫的现场,先把保险柜打开,装成曾在里面翻找过东西的样子。我从西服橱里取出藤崎的手套戴在手上,然后弄乱保险柜里的东西,把文件之类甩在柜子边。
我还用手帕把所有的指纹擦掉,凡是沾血的东西统统带了回来。
当我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那金属的响声针一般地扎在我的心上,我没命地奔出房间……
也许只有弓子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