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与梦





  三人出墓后,见着急得在树下团团转的盐叔。大概因为深夜里破墓而出的声音太响,青鸾寺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女冠走出大门来,向这三个人以及剩下的几个行尸看过来,周璞本以为这诡异的景象会吓住这女冠,但她竟看了看,一言不发,就转身回去了。
  这个女冠名叫凤荪,周璞认识她!
  
  那是他养病在青鸾寺的第三日,玉鸾在窗下读书,不是上次那本道经,而是《昭明文选》。她声音轻柔动听,周璞正听得舒服,这时,一个白衣女冠从外而入,她年纪不大,容貌秀丽,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戾气。
  女冠怒气冲冲指着玉鸾,骂道:“玉鸾,你这贱人!自从你到了青鸾寺,这里就没有安生过,接连不断地死了几个人了。寺主来问我,我猜就是因为你这个妖孽!”她一扭头,看见了周璞,尖叫了一声:“哎呀,这臭男人是哪里来的?你怎么能让这等肮脏货色玷污我道门清净之地,立刻把他撵出去,否则我告诉寺主!”
  玉鸾抬起头,她的眸子里没有怒色,只是像冰封的月光一样寒冷,全不似周璞经常见到的温柔之色。玉鸾轻轻笑了笑,道:“凤荪,你肉眼凡胎,什么都不懂。我不过救了一个本来就该救的人,你要怎么告诉寺主?”
  她干脆放下手中书卷,坐到周璞床边,故意柔声问道:“你还痛么?”
  凤荪气得跺脚,半晌,道:“贱人,你给我小心一点,总有一天我会看清你那些花花肠子,到时再叫人撵你!”她盛气凌人地骂完,然后冲了出去。
  周璞头昏沉着,见玉鸾怔怔地低着头。他没有听明白方才那凤荪在吵什么,便问道:“这道姑好癫狂,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玉鸾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哎,道门也非清净之地,方才那女冠叫作凤荪,她一直嫉恨我。只因为自从我来了之后,寺主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看重了,将经书楼的书给我看,却不许她进去。平日她指桑骂槐也就算了,我没想到,当着外人的面她竟也向我泼脏水。”也许因为憋闷,她将心里的话讲给了周璞听。
  周璞“哦”了一声,没有多追问,暗地里倒是对“外人”这两个字耿耿于怀了很久,在她心里,他原来终究只是一个外人。他对这一生气就煞白了脸的道姑凤荪印象颇深,没想到今夜能看见她。
  
  第二天,三人从地道里出来,周璞终于看见了日光,这是四天来的第一次。
  他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阳光之下,疯狂报复的心也变得更加迫切和饥渴。
  然而他不知道,对他来说,真正的惊涛骇浪,这时才刚刚开始。
  
                  昭化(完)
  几天以后,秀秀、周璞一行人到了昭化。行尸全部被封存在了鹤鸣山的石穴中没有带回来,只有玉鸾的那一具,在周璞的要求之下,被裹了白布,放在车厢里。一路上秀秀对周璞出奇的好,不时和他说话,弄得盐叔和琅儿都十分不高兴,周璞却始终心不在焉。
  他早已经认定身边的女孩是妖魔,即使她的神情再纯洁无瑕,眼波再清澈,甚至偶尔接触到他肌肤的双手再温软,她还是妖魔。
  他所要做的一切,就是报复她。
  秀秀没有发现周璞的冷漠,或者发现了也没有在意。过了一阵子,她撩着车帘,道:“你看,就要到‘衡冥馆’了,秀才,你说这里好不好?”周璞四下看来,有些吃惊,原本他以为,秀秀他们的所谓“衡冥馆”应该是在深山大泽,要么就在阴风习习的乱坟冈头,却没想到,它就在城郊一个不起眼的岔道旁。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衡冥馆里居然有这么多人!而且,秀秀并没有骗他,这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恭敬之极。车停在馆舍门口,大约百来人跪在地上迎接,立刻有仆役打扮的人上前搀扶秀秀下车,又登上一顶白缎软轿。
  周璞他们三个人都被撂在当地,周璞正不知怎么办好,秀秀忽然回头,脆生生地道:“秀才,你也坐到我轿子上来,好不好。”这一句话出来,馆里众人都惊呆了。一时间,惊疑,错愕,迷惑,纷纷向周璞投射过来。
  周璞也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样。
  他见秀秀倏然回首,乌黑粗润的长辫甩过肩头,几茎柔发拂在额角,玫瑰般娇嫩的嘴角噙着一丝笑,而将登轿而未登的身姿,仿佛融化在柔和的阳光里的一个幻影。周璞目光接触到那双含笑的大眼睛,禁不住闭了闭眼,因为这一瞬间,她美得让人看着双眼发痛。
  这样的两两相望,在周璞,是决不通融的对峙;而在秀秀,却是绝顶大胆的表白,她是根本不惮让任何人知道的。
  也就在这一刻,周璞知道这个妖魔般的女孩儿喜欢他。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就像春天就像春天草尖从土里冒出来一样。他心中仿佛醋浇,仿佛火燎,一时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十分地不好受。他呆在那儿出神,他知道自己出神。
  最终,他和秀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同登轿而去,秀秀好象做了恶作剧,又好象心愿得偿,天真地笑着,道:“秀才,你要是真的加入了‘衡冥’,那以后可什么都得听我的了。”
  轿子平稳异常,周璞的心却颠簸起伏,对这个女孩子,他有微如星火的善念,又有势如倒海的恶意,一时纷至沓来,叫人不得片刻平静。
  他暗暗对自己说,要忍耐,对一切都要忍耐。惟有忍耐,才能最终取胜。
  
  在衡冥馆的头一个月里,周璞慢慢地摸索着,从每个人的脾气,到其中大大小小的秘密。秀秀不愿意他离自己太远,因此在回廊的尽头给了他一个单独的屋子,周璞将玉鸾的尸放在其中,每天都默默看上一阵。
  衡冥馆是按罗盘布的八个方位修的馆舍,代表着八方大地,也是他们各自盗墓的方向。每处有一个小头目,每个小头目手下二十四人,都是按节气取的名儿,常年在外掘坟取宝。
  这些人几乎终年都在外忙碌,之所以这时候馆中有这么多人,是因为每年一次的外出盗墓刚好结束,新的一年的行动还没有开始。周璞从众人的谈话中,知道了他们何以对秀秀如此服从:因为所有的行尸都是她做的。
  懂得制尸术的,天下惟有秀秀一人,所以即使她再蠢再笨,也仍然会是所有盗墓贼顶礼膜拜的对象。至于她又为什么会这样凶险诡恶的手艺,暂时不得而知。据说,能真正操纵行尸的人,惟有制尸人。在遇上制尸人的召唤时,所有行尸都只会服从,不会抗拒,其他的人就算懂得驭尸术,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许是怕秀秀年幼不能服众,这一年,在盐叔的劝说下,秀秀去长安寻李淳风的墓,结果虽扑了个空,却知道了他的墓穴其实就在鹤鸣山。他们一路寻来,其间遇到了不少波折,最后才终于得到了鹤鸣春雪。听旁人说,这是几百年来盗墓贼们一直在搜寻、却始终不能找到的“圣药”。
  
  有一天,周璞特地去翻唐朝笔记,想将有关李淳风的记述全都找出来,结果发现,这所谓的方仙道“圣药”,竟是一种可化百病、可解天下最烈的尸毒的东西。周璞想,有这样东西在,就意味着有人不怕这些行尸,难怪衡冥一系如此看中它。
  周璞正翻看那本《佥闻》,入神思索,忽然听见“咯咯”的两声娇笑,接着,一只白净的手将书拉下来,头顶的声音道:“秀才,来帮我选宝贝。”
  是秀秀,她不由分说拉着周璞来到自己屋中。两人走到屏风后,一刹那,周璞震惊得忘了呼吸。
  明珠生辉,美玉含翠,华光耀目,不可逼视。八个大银盘被使女托着,秀秀高高兴兴地拉着周璞,随手拾起一件玉环,道:“你瞧,好看吗?”
  周璞有点晕眩的感觉,取过来瞧了瞧,知道这是梁陈时期的式样,见近千年过去,玉色仍是清透欲滴,不禁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秀秀以为他看不上,便道:“秀才,你说哪一个最好?”
  周璞见盘中有一个琉璃碗,便拿起来看了看。秀秀撇嘴道:“这个是晚唐的东西,好看是好看,只可惜是有水银斑的。不能献给严大人,只能去别的识货的人那里卖个好价。”周璞诧异道:“严大人?他是何许人也?”
  他语音方落,身侧响起一声嘶哑尖锐的咳嗽,十分刺耳。转头一看,原来故意打岔的是盐叔,脸色森冷,神情凌厉,秀秀见了就没有回答周璞,喃喃道:“你瞧瞧还有没有更好的?”周璞见到盐叔,顿如芒刺在背,恨恨地想:你现在不让她告诉我,迟早我也会知道!
  西施青玉珰、鹿台碧琉瓦、金花宝石镜、千珠月光杯……件件宝器,万种华光,秀秀挑来选去,却一直只是摇头,道:“这个不够好,不行。”说着还向周璞道:“秀才啊,我看咱们还得去掏掏唐墓,你说谁的最好?”周璞随口道:“大约是武则天吧。”
  直到最后,秀秀才决定把一个八尺高的青铜方樽、一套羊脂白玉杯、一柄古越宝剑献给那个“严大人”。连周璞都知道,这几样东西,每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秀秀却嘟囔道:“并不见珍贵,倒也凑合了。”
  周璞暗想,这所谓“严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像‘衡冥’这样的盗墓组织,当然不可能没有靠山,可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架子呢?光是准备一个礼物,就能叫秀秀忙半天。
  这时,盐叔向秀秀道:“刚才那曹四方几口黄汤灌糊涂了,竟敢犯上顶嘴,不知该怎么处置?”秀秀满不在乎地道:“照老规矩,打五十板子,你看着办吧。” 
  她板起脸,仰着头走到屏风后面去了。周璞看到她装腔作势地大步进来,像被臣下冒犯了的女皇,觉得十分好笑。但紧跟着秀秀伸了个懒腰,架势立刻丢光了,拉着周璞的手笑道:“秀才,明天陪我去城里送东西啊。”
  周璞猜想,她一定是要去见那个姓严的大人物,不由心中一悸,紧接着却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模样,道:“我可有很多书要读的,你还要不要我找武则天的墓址了?谁愿意跟着你一个小女孩到处乱跑。”
  秀秀嘴一撅,道:“哼,那你还想不想进我们衡冥馆了?你要是想加入我们,就非得听我的不可!”在夜明珠的光辉下,她神采奕奕,显得更容光焕发,却不知道自己正在落进周璞危险的圈套。周璞的心被一种阴暗的快乐所笼罩,眼见秀秀欢喜得意的神情,却又不知为何忽有伤感的感觉。
  秀秀是不屑矫饰的,而他无时无刻不是必须欺骗。
  
  这一夜三更十分,周璞因为不能安睡,起来在衡冥馆里闲走。
  夜风很冷,星辰晦暗,一如他的心。周璞害怕一觉醒来看见月光下玉鸾的尸体,因为他会心如刀搅,刹那间泪如泉涌。
  可是现在又哪里是流泪的时候呢?现在,是流血的时候啊。
  周璞想着明天还要去见那神秘人,打算回去休息了,偏偏在这时,一阵风把低语和呻吟传进他耳中。周璞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是好奇心趋使他极小心极缓慢地走了过去。
  深暗的窗户里,几道人影绰绰,细语几不可闻。“哼!值钱的东西都给了那严罡政,咱们吃什么!我好意劝谏,她竟然下这等毒手……哎哟,真他娘疼……”
  周璞暗暗辨别方位,又想起盐叔和秀秀说过的挨了五十板子的那个人,名字似乎是叫做曹四方的——想来这说话的便是他吧。接着又听他一边抽着冷气,一骂边道:“可恨那盐叔狗仗人势,最不是东西!”
  有人冷笑着附和道:“又岂止是盐叔那个老东西,现在可好,连男宠都堂而皇之高踞座上,竟然还说什么‘鹤鸣春雪’是他找到的,狗屁!”
  曹四方恨声道:“不错,他娘的,小妮子从小到大没见过男人,什么腌杂货色都当个宝!这次可好,连那酸臭秀才都压到兄弟们头上,你们说还有什么混头!哼,从这小妮子出生起,我就知道魏家这是要完了。这么点大一个丫头片子,你说能有什么见识?咱们‘衡冥’从东汉至今,可是已干了一千年掘墓的勾当了,靠的虽说是魏家的制尸术,但兄弟们哪个没有功劳苦劳?魏家既然子息单薄至此,就该将制尸术传给我们,而不是他家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妮子……”
  接着周璞听见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入耳如同惊雷一般。“今后咱们狠下杀手之后,还得控制局面,姓严的可不能不结交。正巧明天谷雨给那妮子赶车,他认得严罡政的别居,可以替咱们带帖子约见。头儿,咱们可都看你的了。”
  周璞额上脚底都渗出冷汗,向后面挪了挪位置,接着他听见里面曹四方冷然道:“嘿,我知道其实人人都不服气,只是缺一个动手的罢了。结交严罡政,只要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