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与梦





  秀秀尖声叫道:“秀才!”她脸上滑落一滴泪水,霍然转头,口气坚决地向盐叔道:“盐叔,我怕,我不要杀他!我……我就是喜欢他。”
  盐叔发怒了,道:“你心里明明知道他不喜欢你!他为了那个玉鸾,什么都可以做!——包括杀你!那女人可是你做成僵尸的……”秀秀掩住耳朵,厉声道:“不要说了!”她眼中的神情空茫,喉音嘶哑生涩,以致吓了盐叔一跳。
  疯狂肆虐的痛苦、酸涩从喉头涌上鼻子,又布满眼眶,秀秀强忍着不发一声,紧紧屏住呼吸,努力将这阵锥心之痛压下去。然后她站直身体,泪水也干痼了,傲然道:“我说了,我不会杀他,死也不会。”
  周璞猛地抬起头,心口像被尖刀戳了一下。这绝对不是他想听到的话!——他情愿要恨她,他宁愿死,也不要忘记恨她。可是她的这句话竟让他这样的意志和决心也松散了片刻,好似坚冰融动的痛苦,五脏六肺仿佛都在崩裂。
  周璞知道自己不会死了,但他像死了一样难受。在秀秀这妖女的荫蔽下活着,他觉得,生不如死。
  
  第二天,秀秀踏着晨光,走进周璞的房间,神情漠然,道:“盐叔还是对你不放心,他要亲自看管你,我也没有办法阻拦。如果你要离开衡冥馆,现在就可以走,如果你不走,请你包涵忍耐些。”她声音疲倦,似乎一夜未眠。
  周璞木然不答,只问:“为什么不杀我?”
  秀秀别过脸,无声地笑了笑,道:“我怕杀了你,我会一辈子不开心,所以,也就只好这样了。”她这笑容是虚的,眉心微微皱着,神色忧郁而怔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周璞募地抬头,一整夜的丧气与苦闷一扫而空,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不!当所有的秘密揭破之后,最终输的却并不是他!眼前白裙的女孩子,她死也不肯杀他,不是吗?
  
  
                  醉酒(完)
  又过了一个月,昭化开始落雪了。
  衡冥馆新一年的掘墓就是从冬十一月开始的,众人都开始准备离开,而周璞知道自己会被留在馆里,所以终日只在馆舍里闲走。
  冰冷的空气里总是律动着焦躁不安的情绪,仿佛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对于周璞来说,很难有什么外界的事情能打动他。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过秀秀了,由于被盐叔看得很死,也很难玩什么花样。他想像着如何去藏书阁窃书,难免胸中便亢奋难耐起来;一会儿又觉得,清闲、落寞在侵蚀着自己的心。
  在这一个夜里,他闭目躺在床上假瞑。很远的地方,传来更漏寂寥的声响,和着绵绵的夜雪落枝发出的簌簌声。
  在交三更的时候,周璞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他眼睛一睁开,顿时就吓呆了!一个僵尸的脸,正贴在他脖子上‘打量’他!周璞一个踉跄跳起来,手在枕头下一探,摸出那柄短刀,凌空一划,刀风剖开了空气中弥漫的尸臭,叫他呼吸一畅。
  可他忘了僵尸是不怕这些的,它摇摇晃晃朝他走过去,呆滞的,无畏的。周璞往后退,它便向前扑,周璞躲闪到桌子后,它便也笨拙地转身,青唇外吐出半寸舌头,若不是在这等可怕的时刻,看上去倒是很好笑的。
  周璞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心中惊惧难以名状,能指挥僵尸的只有秀秀,难道她忽然又改变主意,不打算再留下他了?
  好容易站直,门口的景象又吓得他几乎跌倒。密密麻麻的僵尸,在月色下、在雪光里,泛着乌青的、冰冷至极的色泽,无数僵硬溃烂的头颅挤挨着,耸动着,像起伏的浊浪。它们看上去和秀秀制作的新鲜尸体不尽相同,因为看上去都腐败了很久了。
  它们的主人是谁?
  就这么一愣的功夫,身后僵尸扑了上来,周璞来不及跑开,一时竟只能闭目待死,但这时,一个人手一扬,僵尸头顶的银针倒飞了出去,时光流逝般划出一道银光弧,落在他手里。
  周璞惊呆了,因为他转过头,看见狞笑着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盐叔!那一双瞽目永远有着比正常的眼睛更为丰富的表情,此刻满盛了鄙夷的意味,道:“小畜生,老老实实走过来,不要乱动。放心吧,我不会杀你。”
  周璞感觉到脖子上僵尸冰冷的、忽松忽紧的触摸,他迟疑道:“你想干什么?”盐叔冷笑起来,道:“别怕,我不过是想拿你跟那小妮子换两样东西而已,在她眼里,你还真值钱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璞仿佛被雪光从眼里直刺到心里,一个激灵,方才模糊的猜想和疑惑,现在都清晰明白了!奇怪的是,他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秀秀把馆里杂务都交给盐叔处置,他要惹得众人对她不服,那可再容易不过了。而且,琅儿说的暗地里想害他们的人,最有可能的不就是盐叔吗?那天没有下李淳风墓的人,只有他一个!
  可笑他竟一直认为盐叔是对秀秀最没有威胁的一个,难道,就因为这老头是个瞎子?
  盐叔不耐烦地道:“你吓傻了吗?快走!”
  
  周璞在雪地上走着,一边思量对策,他没有傻到跟僵尸较劲的地步,更不敢指望秀秀会救他。
  秀秀……骤然想到这个名字,周璞的心悸动起来。
  而他再次抬头时,发现秀秀一个人站在自己屋门口,只穿了宽大的白色睡袍,赤着伶仃的脚。原来她已经被惊醒,看见眼前的情形,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从小就经历过太多的凶杀和背叛,她并不是太惊奇,也没有慌乱,竟还微微笑了笑,露出嘴角的酒窝,道:“盐叔,原来那天你有意揭破,是想看我到底有多重视他,好在今晚拿他来要挟我!” 
  盐叔冷笑,道:“哼,还有别的原因呢!揭穿了他,才有理由成天看着他,否则若是他跑掉了,我拿什么和小姐你拼呢?你既然知道我想要什么,就快点儿交出来吧!”
  秀秀指着他身后,道:“鹤鸣春雪和制尸术我都可以交给你,但你先得告诉我,这些僵尸是怎么回事?”盐叔得意地笑起来,道:“这些都是你从前制出来又用废了的,我把他们的顶针都换了,自然就是属于我的了。”
  秀秀脸色一沉,大声斥道:“你撒谎!你不是制尸者,一拔顶针,行尸就会扑上来杀死你!”
  盐叔怡然道:“那是小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没有撒谎,《玄冥经》的上册,现在就在我手里,虽然没有具体讲如何制尸,但如何换针却是说得明明白白,你想不到吧?至于经书我从何处得来,那就恕不奉告了。”
  周璞朝秀秀望去,一个月不见,突然看到她,便觉出她今夜的异样。与以往都不同,她的目光因为无畏而充满力量,娇小伶仃的身子惹人怜惜。也许因为面对同一个敌人,当她的眼睛缓缓地对上他的时,只盈盈一望之间,周璞平生第一次觉得,他与这个女孩子的心是相通的。
  盐叔冷冷地笑道:“你的寂灭之舞呢?你的隔空取针术呢?既然都救不了你的情郎,不如老老实实地把鹤鸣春雪和《玄冥经》的下半册交出来。”
  周璞高喊了一声:“不要给他!” 他心里很清楚,不把这两件东西给盐叔,也许还有活命的余地,一旦交了出来,那就真是任人宰割了。
  盐叔大怒,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揪住他衣领,道:“我数三声,秀秀,你不把鹤鸣春雪交出来,我立刻就杀了他。”他将周璞从僵尸身边抓过来,用刀子横在他脖子上。
  夜雪中,秀秀恍若不闻,她似看见了什么令人极其震惊的景象,怔怔地盯着盐叔身后。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猛地涌来,竟在瞬间将盐叔掀倒在地!
  盐叔什么也看不见,惊怒异常,浑身剧痛中,发现周璞的衣领猛地脱出他手心,他暴怒地将刀子一抹,却抹了个空。
  原来,就在盐叔方才开口说话的那个瞬间,周璞看见僵尸头顶的那枚银光闪闪的针,骤然有了个主意。
  他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哪怕僵尸的指爪离他只有半尺,他也会想法子逃生。就在盐叔抓着他衣领将他拖过来时,他倏地拔下那针,然后略微侧身,躲在盐叔身后,看着那僵尸朝他扑过来。
  这样的事,周璞在李淳风的墓里已经做过一次,而今夜,多亏盐叔眼瞎,才能够得逞。僵尸撞在盐叔身上,探出指爪如钢,已在他身上抓出一条血痕,盐叔手中的刀光在他脸侧划过,如果再稍慢一点儿挣脱,这一刀就会划在他脖子上。
  这几下都险到了极点,周璞连滚带爬冲向秀秀的屋子,不敢回望,因为明知那僵尸一定又像跗骨之蛆般追了上来。
  盐叔站起身,怒喝:“蠢货!我好心放你一条生路你不走,那就和那妮子一起死吧!”他也知道周璞逃不出衡冥馆,所以并不十分着慌,只是对这酸臭秀才更加恨得牙痒痒,一甩鞭子,又有两具僵尸冲过去。 
  周璞奔跑在雪上,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他方才动作过剧,以致骨头震痛,伤口渗血,喉中一阵腥甜,爬了几步,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再也动不了了。他听见身后僵尸沉重的脚步,也看见秀秀赤着双脚向他走来,眼前一黑,几乎晕阙。
  秀秀手指一弹,一枚银针正刺在当先扑到的僵尸头顶,于是它停滞在离周璞三尺开外,不甘地慢慢焉下去。
  秀秀掌中如同牵了一根无形的线,举手间另两具僵尸奔跑中头顶银针被她抽了出来,还不等再往前扑,就又被她弹针封住。
  盐叔听声音隐约辨出究竟,冷笑道:“秀秀,他逃到你那里也没用,你要是忍心看着他死,就别把东西给我。”
  秀秀将周璞搀扶起来,一言不发,关门进屋。
  
  看到僵尸布满四周,周璞开始认清现实,显然盐叔是想把他们两个困死在里面。
  灯火下,秀秀却似并不着急,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根银针,这是从小到大陪伴她最久的玩物。周璞见她入了神,便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秀秀摇了摇头,道:“办法,没有。你看,这针外表镀的是银,用来测尸毒的,一旦尸毒入脑,行尸就废了。针里面是铁……”她将手递给周璞看,纤细的指头上套着一个黑色指环:“这是磁石,我凌空拔针大半是靠它。当然,同样我可以隔空换针,将那些僵尸变成我的;但是一大群僵尸蜂拥上来,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捏着针站起来,望着沉沉暮色,道:“你看,盐叔他还是忌惮我的,想耗到我们都快饿死的时候,再把僵尸放进来。”
  周璞道:“能冲出去吗?”秀秀道:“难。”
  周璞坐在榻沿上,想,即使他再讨厌这个女孩,如果她现在死掉,他也会跟着她,一起死得很难看。周璞想到这个念头止不住哆嗦了一下——多可怕,和这样一个妖女死在一起。
  渐渐地,外面的风雪声让他觉得非常寂寞,寂寞到难以承受,他很想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哪怕是身边这个妖女也好。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秀秀道:“秀才,我好困,如果外面有什么动静,你再叫我吧。”她裹着睡袍,躺在榻上,不动了。周璞听见她均匀的呼吸,觉得这不像生死关头,倒像一个平和之极的雪夜。秀秀也不再是衡冥神秘可怖的制尸人,而不过一个静静睡着的女孩子。 
  枯坐了很久,“砰”一声,什么东西重重撞在门上,周璞吓了一大跳。他一面摇醒秀秀,一面冲到门口。很轻地推开门,一股寒风夹着细雪扑上来,周璞发现云香的头顺着门板倒在地上。
  她眼睛鼓着,头颅破裂,口中溢出一股鲜血,将前襟都浸透了。
  盐叔坐在石台上,不耐烦地叫道:“秀秀,再不把东西交出来,我把你情郎也炮制成这样。”秀秀已经起身,她站在周璞身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浑身哆嗦起来。周璞知道她这神情不是怕,是恨。
  周璞心中忽然腾起一个念头,他将秀秀拉进屋里,将云香的尸体也拖了进来,掩了门,道:“来,把它做成行尸!”秀秀大惊,道:“你说什么?”
  周璞道:“反正她已经死了,为什么不将她做一具行尸?这样我们也算有了一件武器,聊胜于无。”秀秀瞠目结舌,道:“你……你……她怎么能被制成行尸呢,根本就不可能!”
  周璞正想问为什么,窗外僵尸沉重的脚步声打碎了寂静,秀秀道:“终于忍不住了吗?”她一个翻身,猛地跃上桌子,双臂张开像要拥抱什么。——接着,震动席卷了整个屋子,尘灰飞扬,周璞被呛得直咳嗽,接着他看见无数僵尸穿壁破墙,从四面涌进来。就像不久前的那个深夜,它们也曾残忍地冲进他屋中,惊破他的梦。
  寒风噬骨,秀秀的十根手指都在雪光中翻飞,半空里无数银光流转。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