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与梦
寒风噬骨,秀秀的十根手指都在雪光中翻飞,半空里无数银光流转。周璞并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但他发现僵尸们脑后的银针中,其中扎得最高的一枚——想必就是秀秀说的“顶针”——簌簌地飞入她的手中。她手里犹如牵着很多很多条无形的丝线,又将手中的银针重新扎回去。
于是那僵尸便木石一般呆立在地,再不动弹了。周璞看得入神,心道,难道这就是所谓换针?这多耗精力啊,也不知秀秀能支持多久。
冷不防一个被遗漏的僵尸扑向他,周璞怕秀秀分神,不敢招呼她,随手操了长桌上的东西砸过去。
僵尸被稍挡了一挡,便又扑上来,周璞手再一伸,猛地被烫了一下!他扭头,看着将熄未熄的烛火,忽然大叫一声。秀秀心头一惊,被蓄势待扑的僵尸趁了空子,腿上被扫中一掌,她不顾危险转头去看,周璞却是面露喜色,高声叫道:“真蠢!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钻到桌下,飞快地脱下外衣,从桌后钻出,举起烛火先点燃了,然后朝扑来的僵尸扔过去,那僵尸皮肉都焦了,竟不再攻击秀秀,转而疯狂地在室中乱撞乱冲起来。秀秀又惊又喜,道:“秀才,你可真聪明!”
两人如法炮制,趁着衣上火焰未熄,拿着向僵尸甩过去。所有行尸里,尸蜡是最容易着火的,一下子就被红彤彤的火焰裹挟着,烧得黑黢黢的脸孔和大张的嘴那么可怖,周璞想,这是真正的地狱恶鬼!
寒风猎猎之中,他竟浑身冒汗,被烟火的气息呛得窒息,局势已然大变。可是,他得走开,否则即使不被行尸们弄死,也会被熏死烧死。周璞抬头,隐约看见秀秀的身影还在弥漫的黑烟中出没,想了一想,还是过去拽住她,想将她一起拉出来。
盐叔眼睛虽然瞎了,但他听得见风雪里火苗扑扑声,也感觉得到热气,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像秀秀一样从小就练过凌空换针的法门,出现这样的情况让他措手不及,慌乱起来。
这时,有发狂的僵尸从半塌的墙壁中冲了出来,一股热气随之扑来,盐叔吓得转身而逃。
僵尸们狂乱地蹿动着,秀秀的眼睛被烟迷了,半晌睁不开,不停流着泪,她用手掩着脸,退到塌了一半的墙边,摸索着向周璞道:“你看看,还有没有没被点着的行尸?”周璞道:“有那么两三个,但都是被你换过针,像根木头似的立在那里的。”
秀秀从腰间取下一段绳子,周璞起先看见闲闲地挂在那里,还以为是衣带,这时才发现是一条鞭子。秀秀道:“扶我过去,我要驭使它们。”
盐叔在雪夜里乱跑,一个不留神,头撞在大树上,头疼得眩晕了,颈子也像是要折断。树上积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头顶和脖子里,冷得他打了几个寒噤。若放在从前的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出这种差错,几十年来,他早已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他听见几重脚步声,猛地回过头,接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道:“爹爹死的时候,将我托付给你,我一直敬重你相信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盐叔知道自己面前有僵尸正窥视着,这恶鬼对人的生命总是充满爱好,不顾一切地要掠夺,掠夺。他大声笑起来,道:“是,他是相信我,因为我瞎了。”他想到自己今夜的失败,猛地发怒了,道:“难道这也是理由吗?我是瞎了,拜他所赐!可我就算瞎了,也能学会制尸,也差一点就逼死了他女儿,不是吗?”
盐叔感到一双冰冷僵硬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将他压在树干上,五脏六肺都要被挤出来了,而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在嗓子眼里发出“呵呵”的笑声,道:“秀秀,你迟早要死在你那情郎手里,你不怕吗?趁着现在,赶快杀掉……”话没说完,脖子就被僵尸拧断了。
周璞吐出一口白气,这时才开始觉得冷,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里衣被燎得一块洞一块黑。秀秀也被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哆嗦道:“我的屋子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时辰才天明,看来只有先去你屋子那边。”
周璞将火烛点了起来,秀秀见他拿着火镰沉思起来,便道:“你在想什么?”
周璞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秀秀觉得这个凝视让人寒心,他低下头,道:“我……在想那老瞎子死之前说的话。”
“你难道还担心我真会杀你?”秀秀笑了,她道:“不会的!即使今后死在你手里,我也不会杀你。”
如此狰狞的一句话,由她温柔坚定的声音说出来,倒仿佛是最珍贵的山盟海誓,有永恒不变的意味,周璞很无奈地发现,自己的心又被揪紧了。
秀秀和他一起躺在黑黢黢的屋中,衣服发着朦胧的白光,脸上也被映出玉一样的辉光。为什么她造过那样多的孽,还显得如此单纯呢?周璞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他仔细看着她,忽然又有要流泪的冲动,为自己,也为她。
他已经很困倦很困倦,可是他睡不着。秀秀也睁着大大的眼睛,一样也没有睡过去的打算。
“那天,我们在李淳风的墓里,我眼看着你被僵尸追出墓去,焦急万分。可是,最后你竟又回来了……”秀秀支着下巴,带着一种朦胧地憧憬,自语道:“我看见你又重新出现,想你一定是回来救我,那时我可好欢喜哪……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拼命把那个女人的尸体拉出来呢?如果那天墓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该有多好,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走出来。”
谁也不知道,周璞是不是希望这一夜早些过去。在紧挨着女孩子坐着的这一个时辰里,就连他自己,也不敢去窥探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憎恨,还是依恋。
苏醒
可是,再长的夜也终将会过去。
随着阳光照进窗户,周璞又看到玉鸾的尸体静静地杵在那里,而秀秀闭着眼沉睡过去。昨夜所有的事,仿佛都如吹过的风,落过的雪,通通无迹可寻了。
他终究还是对那本《玄冥经》念念不忘,盐叔得了上半册,就能有这么大作为,如果自己能拿到下半册,说不定就能心愿得偿。第二天近午十分,他忍不住去找琅儿,发现她还吓得在被窝里打抖。
琅儿瞪着眼,叫道:“我的天,昨晚上那个瞎子真让我大开眼界!老瞎子带着一群僵尸进来告戒我不要乱动的时候,我真吓得三魂都出壳了。对了,我那可怜的表妹还没死吧?” 周璞道:“放心,一时还死不了。我来找你,是想再问问关于藏书楼里的‘恶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见过吗?”
白猫跳到琅儿怀里,但她把它赶开了,周璞看见她脸上出现一种追忆式的奇异的神情,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妩媚的眸中泛起一丝死灰色。“有一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今天既然已经触及到它,我不妨讲出来给你听。
“很多年前,大约是五年吧。衡冥馆里有一个很英俊年轻人,他是这个世间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真是有魅力,虽然那时我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什么也不懂,可是我看见他就会很开心,和他说话就会很害羞。当然了,衡冥馆里所有的女孩子多少都喜欢着他,可他却从来没有在意过其中任何一个。”
她笑了笑,但接下来的回忆,让她的语气骤然变得阴森幽冷,“就是这个洁身自好、心地善良的人,却不知为什么竟发了疯,上藏书楼偷书——他,最后死得很惨!我看见了他的尸体躺在楼下,那可以算是少女时代最悲惨的梦。他的身上全是血洞,抓痕,肌肤都给剥掉了一样,几乎没有一片完好的肉,但是——脸上竟还带着笑容!
“我当时好奇怪好奇怪,什么东西能让他九死不悔呢?最后他也没能得到那该死的经书,他的身上没有,藏书楼里也没有!秀秀的爹爹在整个馆中搜查了几天,仍然没有踪影。《玄冥经》的上半册,就是这么遗失的。
“我那时才不在意什么经书,只哀痛于英俊少年的死,衡冥馆里人人都知道藏书楼里有恶鬼,他为什么要以身犯险呢?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他究竟为了什么……”
周璞打断道:“有没有可能,那所谓的恶鬼,根本就是魏家编造出来的一个谎言。而你们那光彩照人的英俊少年知道了这一点之后,便去藏书楼偷他向往已久的经书,结果被秀秀的爹爹抓住杀掉,再推到那根本不存在的恶鬼身上?”
琅儿摇头,道:“不,如果你看到了他血淋淋的尸体,就不会这么想了。那绝不可能是人做得出来的事,衡冥馆的人也不可能,只有恶鬼才会有那么残忍!”她哆嗦了一下,道:“最可怕的,还是他那微笑——充满心愿得偿的幸福,由衷的笑……至今我回忆起来,还觉得毛骨悚然。
“当然,这后来也成了我憎恨魏家的一个原因。”
琅儿阴柔的声音让周璞也打了个寒噤,他有畏缩的感觉,但又坚执地鼓起勇气,道:“如果你没有别的可以告诉我了,那我决定今天晚上就去藏书楼。”琅儿惊道:“为什么?”
周璞笑了笑,道:“昨晚大闹了一场,想必秀秀今天很累,如果我溜去偷书,她应该不会发现。”
琅儿霍然站了起来,煞白了脸,道:“秀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冒那么大的险去偷那制尸术,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被恶鬼摧残过的尸体。看到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会想起当年我暗地里喜欢过的那个英俊少年……”
她的话里有什么东西让周璞的心颤抖了一下,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道:“不要咒我,你要是不放心我,就和我一起去。”
在经历过这么多惊险之后,周璞自己都有些麻木了,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威慑力了。只要存着一点利益,他是不惮拿性命冒任何险的。
夜里,直到交二更的时候,周璞才小心翼翼从躺椅上爬起来。秀秀睡在他的床上,离他不过两尺的距离。黑暗中,周璞听见她轻柔匀净的呼吸,他细听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走出去。直到他到了走廊外,秀秀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喃喃道:“周璞……”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像熟睡的孩子仍担心着父母抛下自己,白生生的小手探出来,却摸了一个空,于是一下子惊醒了。
她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看见空荡荡的躺椅。
深夜的藏书楼,像一个倨坐在地的黑色恶兽,等待着贪婪的人自动钻进它的嘴里,饥饿的胃等待着肉食。
琅儿和周璞走进底楼,她打量着四周,低声道:“我也只能领你到这儿了,如果你还坚持要去三楼,那就自求多福吧。”周璞一把拉住她,道:“别走啊,即使你不进去,也得在这儿守着吧。”
琅儿哆嗦了一下,道:“你对我就这么不放心?”周璞道:“如果我被恶鬼缠身,你守在这里,至少还可以看一眼它们是什么样子。这难道不好吗?”他说完低笑了一声,上楼去了。
门上全是灰尘,蜘蛛掉吊在透明丝线上,写了“东四”两个隶字的匾额挂在上面,周璞提着灯,推开了房门。
灯火照射下,四壁都是书架,有一股霉腐的气味传来,也有熟悉的书香被掩盖其下。虫子在发黄的书页上爬着,苍蝇的尸体跌落在地上。
周璞没想到看见的是这样一副场景,相比之下,他倒更愿意面对堂堂皇皇摆在那里的经书和气势汹汹扑过来的僵尸。这样至少他可以把烛火朝那僵尸劈头扔过去,再趁乱抓起经书就跑。
他屏住呼吸,提起烛火,一个一个书架地去搜寻。
第一个,没有。
第二个,也没有。
就在走到第三个书架前时,周璞听到自己身后有极轻极轻的声音,与此同时,他面前的书架上出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阴影,还动了动。
一瞬间,他的骨髓都发冷了,像被冻硬了一样,是脆的。他甚至不敢转头,不敢去看一眼。
湿黏黏的怪异的气息扑过来,迷漫在鼻端,在这样的气息中,周璞所有的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恐惧得甚至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当黝黑的大手耷到他肩上,他才不可遏止地尖叫起来!
这的确是恶鬼!周璞跌坐在地上,想,琅儿说的对,人间不应该存在这样邪恶、冷酷的东西。他的呼吸停止了,如果面前的“东西”半刻之内一丝不动,他也会因为恐惧而窒息死亡。
眼前的东西像是由墙里飘出的怨魂凝聚而成的,丑陋得不真实;又像无数僵尸、软尸、尸蜡的集合,比它们所有的加在一起还要可怖千万倍——周璞只瞥了一眼它昏蒙蒙的“眼睛”,就让他的头发直竖了起来。
这东西口中喷着湿气,带着腐尸的味道,伸出黑色的手,拧起周璞。周璞拼命一挣,“哧”的一声,他的前襟扯破了,随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