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
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果你将来走了,我们
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
产来交换,还觉得对我是一个天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
然了。
我这时候看著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
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著一颗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
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
里无目的的走著。我看著萧杀的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
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
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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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
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
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
明,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而没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
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
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
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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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
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样,跟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
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
在这个繁华的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
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
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
人。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著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
多户白色连著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
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
点不自在后来我们去这社区的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
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不乐等到房东送来
一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
讲,反正大家都不懂。
“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
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
“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
易的,你将就一点,做做哑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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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
不够你听吗?”
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我看他没人说话
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落寞。
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
见了西班牙同胞。
“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
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信都不肯去送。”
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著头叹了一口气。
“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
民地,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
家里,为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来了。
“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著问邮局。
“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
不去一家一家送,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
“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
“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们包送到家。
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
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
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
“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
“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
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区,长住著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
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著
落,他又回到对面的沙漠去做原来的事情。那时撒哈拉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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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来,没有跟他回去。
“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
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上的事情。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
“你不跟邻居来往?”
“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我很
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
“真不理?”
“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
算我的过错。
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
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做这些零碎的事情。
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
的小径时,总有邻居在步行著下坡也要去镇上办事。
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情形∶遇见年高的人我
一定停车,提了东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
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我也停车。总之,我
的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
区里住著的人。
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
每日动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
了开车时停车载这些高年人去镇上办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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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话,也决不跟他们讲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免得又落
下如同沙漠邻居似的陷阱里去。
荷西有假回来了,我们就过著平淡亲密的家居生活。他
走了,我一个人种花理家,见到邻居了,会说话也不肯多说,
只道早午安。
“你这种隐士生活过得如何?”荷西问我。
“自在极了。”
“不跟人来往。”
“唉啊!想想看,跟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么意思。
本人是势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绝对不收。”
所以我坚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废物嘛,要他
们做什么,中国人说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给他
们来个敬而远之。
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著大海上飘过的船。荷西不回
来,我只跟小镇上的人说说话邻居,绝对不理。
有那么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著海发呆,身
上包了一块旧毛巾,抽著线算算今天看过的船有几只。
窗下面我看见过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著他的小
垃圾车来了,这个老人胡子晒得焦黄,打赤膊,穿一条短裤,
光脚,眼光看人时很锐利,身子老是弯著。他最大的嗜好就
是扫这个社区的街道。
我问过办公室的卡司先生,这清道夫可是他们请来的?他
们说∶“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欧的寒冷,搬到这里来长住。他
说免费打扫街道,我们当然不会阻止他。”
这个老疯子说多疯就有多疯,他清早推了车出来,就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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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条街扫起,扫到我这条街,已经是中午了。他怎么个扫
法呢?他用一把小扫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来,再用一块抹
布把地用力来回擦,他擦过的街道,可以用舌头添。
那天他在我窗外扫地,风吹落的白花,这老人一朵一朵
拾起来。海风又大吹了一阵,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风又吹,
他又拾。这样弄了快二十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光脚跑下
石阶,干脆把我那棵树用力乱摇,落了一地的花,这才也蹲
下去一声不响的帮这疯子拾花。
等我们捡到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头来对他嘻嘻
的笑起来。
“您满意了吧?”我用德文问他。
这老头子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个希腊神祗似的严肃的
盯著我。
“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问他。
他点点头,跟我上来了。我给他弄了茶,坐在他对面。
“你会说德文?”他好半晌才说话。
“您干嘛天天扫地?扫得我快疯了,每天都在看著您哪。”
他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扫地,是扫不疯的,
不扫地才叫人不舒服。”
“干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
“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
政府不派人来扫,我就天天扫。”
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
“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
“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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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
要中午看见他来了,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
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认真扫,小疯子只
管摇邻居的树,先把叶子给摇下来,老人来了自会细细拾起
来收走,这个美丽的社区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里的
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镇上买菜,买好了菜要开车回来,才
发觉我上一条街的德国老夫妇也提了菜出来。
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家,不必去等
公共汽车,他们千谢万谢的上来了。
等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了,我看他们那么老了,心里
不知怎的发了神经病,不留神,就说了∶“我住在下面一条街,
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什么事,我有车,可以
来叫我。”
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是
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你,
是不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但给这精明的老家伙猜对了我的不礼
貌的同情,实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阵。
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对老夫妇果然在一个黄昏来了,我
开门看见是他们,马上一紧张,说∶“我这就去车房开车出来,
请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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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女孩子,你开车干什么?”老家伙又盯著问。
“我那里知道做什么。”我也大声回答他。
“我们是来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脚,不肯走路做什么。”
“你们要去哪里散步?”我心里想,这两个老家伙,加起
来不怕有一百八十岁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
“沿著海湾走去看落日。”老婆婆亲切地说。
“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说著就关上
了门跟他们一起下山坡到海边去。
三个小时以后,我跛著脚回来,颈子上围著老太太的手
帕,身上穿著老家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阶上动都
不会动。
“年轻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车子里。走这一趟就
累得这个样子,将来老了怎么是好。”老家伙大有胜利者的意
味,我抓头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顶他。世上的老人五花
八门,我慢慢的喜欢他们起来了。
当然,我仍是个势利极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
这批老废物可也很给我受益。


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
看看长了多少,那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
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
长,因为太专心了,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
在地上。
“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我的右邻手里拿著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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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菜不肯长。”我对他说。
“你看我的花园。”他说这话时我真羞死了。这也是一个
老头子,他的院子里一片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我的园子里
连草也不肯长一根。
我马上回房内去抱出一本园艺的书来,放在墙上,对他
说∶“我完全照书上说的在做,但什么都不肯长。”
“啊!看书是不行的,我过来替你医。”他爬过梯子,跳
下墙来。
两个月后,起码老头子替我种的洋海棠都长得欣欣向荣。
“您没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吗?”我好奇的问他。
“我一辈子是钱匠,在银行里数别人的钱。退休了,我内
人身体不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岛来住。”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太太。”
“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转过头去看著大海。
“对不起。”我轻轻的蹲著挖泥巴,不去看他。
“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吗?”
“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