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面八方的讲话。下了课,在走廊上抽烟时,往往只拉了艾琳,那种时刻,讲的内容
就不同。什么亨利。詹姆斯,费滋杰罗,福克纳,海明威……这些作家的东西,只
有跟老师谈谈,心里才舒畅。
上课的情形是这样的∶先讲十分钟闲话,同时彼此观赏当日衣著,那日穿得特
美的同学,就得站起来转一圈,这时大家赞叹一番。衣服看过了,就去弄茶水,如
果当日老师又烘了个“香蕉蛋糕”来,还得分纸盘子。等到大家终于把心安定时,
才开始轮流做文法句子。万一有一个同学不懂,全班集中精神教这一个。等到好不
容易弄懂了,已经可以下课。
第二堂必有一张漫画,影印好了的,分给同学。画是这种的∶画著一个人躺在
地上死了,旁边警察在交谈。其中一景是个警察的手枪还在冒烟。开枪的警察说∶
“什么,一个游客?我以为是个恐怖分子呢。”
游客和恐怖分子这两个字发音很接近,就给误打死了,背景是影射苏俄的那种
俄式建筑。
同学们看了这张漫画,都会笑一阵。不笑的属于英文特糟的两三个,大家又去
把他们教成会笑,这二十分钟又过去了。
接下来一同读个短篇小说。
我在这短篇小说上占了大便宜,是因为老师拿来给我们。⒈⒊。闹学记念的故
事,我全部念过,虽然如此,绝对不会杀风景,把结局给讲出来,甚而不告诉他人
这种故事我早就看过了。
看故事时大家像演广播剧,每一小段由同学自动读,每个人的了解程度和文学
修养在这时一目了然。碰到精彩的小说时,教室里一片肃静。
这些故事,大半悲剧结束。我们不甘心,要救故事主角。
老师说∶“文学的结局都是悲的居多,大家不要难过。”
有一天,我们又念著一个故事书中一对结婚六十年的老夫妇,突然妻子先死
了。那个丈夫发了疯,每天在田野里呼叫太太的名字。这样,那老人在乡村与乡村
之间流浪了三年,白天吃著他人施舍的食物,晚上睡在稻草堆里。直到一个夜晚,
老人清清楚楚看见他的太太站在一棵开满梨花的树下,向他招手。他扑了上去。第
二天,村人发现老人跌死在悬崖下。那上面,一树的花,静静的开著。
当我们读完这篇二千字左右的故事时,全班有好一会儿不想讲话。老师等了一
下,才说∶“悲伤。”我们也不吃糖、也不响、也不回答,各自出神。那十几分钟
后,有个同学把书一合,说∶“太悲了。不要上了。我回家去。”
“别走。”我说∶“我们可以来修改结局。”
我开始讲∶“那村 里同时住著一个守寡多年的寡妇,大家却仍叫她马波小姐
。这个马波小姐每天晚上在炉火边给她的侄儿打毛衣。在寂静的夜晚,除了风的声
音之外,就听见那个疯老头一声一声凄惨的呼唤马利亚马利亚你在那
里呀。这种呼叫持续了一整年。那马波小姐听著听著叹了口气,突然放下编织
的毛衣袖子,打开大门,直直。⒉⒊。闹学记的向疯老头走去,上去一把拎住他的
耳朵,大声说∶“我在这里,不要再叫了,快去洗澡吃饭你这亲爱的老头,是
回家的时候了。”
说完这故事,对面一个女同学丢上来一支铅笔,笑喊著∶“坏蛋!坏蛋!你把
阿嘉莎。克莉丝蒂里面的马波小姐配给这篇故事的男人了。”
这以后,每念一个故事,我的工作就是∶修改结局。老师突然说∶“喂!你可
以出一本书,把全世界文学名著的结局都改掉。”
以后教室中再没有了悲伤,全是喜剧结尾。下课时,彼此在雨中挥手,脸上挂
著微笑。
没多久,中国新年来了,老师一进教室就喊∶“各位,各位,我们来过年吧!
”
“什么年哦我们在美国。”我说。
“你们逃不过的。说说看,要做什么活动送给全班?”老师对著月凤和我。
“给你们吃一盘炒面。”我说。
大家不同意,月凤也加了菜,大家还是不肯,最后,我说∶“那我要演讲,月
凤跟我一同讲,把中国的年俗讲给大家听。”
“什么罗你”月凤向我大喊,全班鼓掌送给她,她脸红红的不语了。
那一个下午,月凤和我坐在学校的咖啡馆里,对著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一个英文
祖宗。
“怎么讲?”月凤说。“从送灶神讲起。”我说。
。⒊⒊。闹学记“灶神英文怎么讲?”月凤说。“叫他们夫妻两个厨房神好了
。”我说∶“不对、不对,还是从中国的社会结构讲起才给过年。”
两个人说来说吩,发觉中国真是个有趣而充满幻想的民族。这一来,不怕了,
只担心两小时的课,不够讲到元宵花灯日呢。
好,那第三天,我们跑到教室去过中国年。艾琳非常得意拥有月凤和我这种学
生,居然到处去宣传那学校中的老师们全来啦!
我跑上写字板上,先把那片海棠叶子给画得清楚,那朵海棠花台湾,当然
特别画得大一点。
在挤满了陌生人的教室里,我拍一拍月凤的肩膀,两人很从容的笑著站起来。
开场白是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大地休息。好啦!中
国人忙完了一年。开始过节。年,是一种怪兽……。
在听众满眼元宵灯火的神往中,我们的中国新年告一段落,那十二生肖趴在写
字板上。同学拚命问问题∶“我属猪,跟谁好一点?”“那属蛇的呢?属蛇的又跟
那种动物要好?”
那些来听讲的老师们有些上来跟月凤和我握手,说我们讲活了一个古老的文明
。
艾琳简直陶醉,她好似也是个中国人似的骄傲著。她把我用力一抱,用中文说
∶“恭喜!恭喜!”我在她耳边用西班牙文说∶“这是小意思啦!”
月凤跟我,在这几班国际学生课程里,成了名人。那些。⒋⒊。闹学记老师都
去他们的班上为我们宣传。这种事情,实在很小家气,土啦。
从月凤和我的演讲之后,班上又加了一种读书方法演说。人人争著说。
我们打招呼、看衣服、读文法、涂漫画、改小说、吃糖果、切蛋糕、泡茶水、
然后一国一国的文化开始上演。
那教室,像极了一座流动的旋转马。每一个人骑在一匹响著音乐的马上,高高
低低的旋转不停。我快乐得要疯了过去。
“各位,昨天我去看了一场电影《远离非洲》。大家一定要去看,太棒了
。”我一进教室就在乱喊。跑到墙上把电影院广告和街名都给用大头钉钉在那儿。
又说∶“午场便宜一块钱。”
那天的话题变成电影了。
艾琳进门时,我又讲。艾琳问我哭了没有,我说哭了好几场,还要再去看。
这一天下午,我们教室里给吵来了一台电视机和录放影机。以后,我们的课又
加了一种方式看电影。
在这时候,我已经跑图书馆了,把《远离非洲》这本书给看了一遍,不好,是
电影给改好的。我的课外时间,有了满满的填空。吞书去了。
我开始每天去学校。
没有课的日子,我在图书馆里挑电影带子看,看中国纪录片。图书馆内有小房
间,一个人一间,看完了不必收拾,自有职员来换带子。我快乐得又要昏过去。
。⒌⒊。闹学记我每天下午在学校里游戏,饿了就上咖啡馆,不到天黑不回家
。于是,我又有了咖啡座的一群。
学校生活开始蔓延到外面去。那阿雅拉首先忍不住,下了课偷偷喊我,去参加
她家的犹太人节庆。日本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去吃生鱼片。伊朗同学下了课,
偷偷喊我,来家里尝尝伊朗菜。南斯拉夫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回家去聊天。巴
西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来喝巴西咖啡。月凤下了课,偷偷喊我,给我五个糯
米□。
艾琳下了课,偷偷喊我又来一本好书。
咖啡馆的那一群散了会,偷偷喊我我们今晚去华盛顿大学听印度音乐再去
小酒店。
我变成了一个偷偷摸摸的人,在西雅图这陌生的城郊。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贼。”在艾琳的办公室门口,我捧著一杯咖啡对她说。
艾琳笑看了我一眼,说∶“哦,我在美国土生土长了一辈子,只有一个朋友。你才
来一个多月,就忙不过来。”
“你也快要忙不过来,因为我来了。”我上去抱一下艾琳,对她说∶“亲爱的
。”
说完赶快跑。情人节快到了,要吓她一次,叫她终生难忘我们这一班。
“哗,那么美丽的卡片!”班上同学叫了起来。
“每人写一句话,送给艾琳过情人节。”我说。
那张卡片尺寸好大,写著送给一个特别的人。全张都是花朵。夸张的。
“这种事情呀,看起来很无聊,可是做老师的收到这类的。⒍⒊。闹学记东西
,都会深受感动。”
“你怎么知道?”有人问。
“我自己也当过老师呀!有一年,全班同学给了我一张卡片,我看著那一排排
名字,都哭叀酰 蔽宜怠?
大家上课时悄悄的写,写好了推给隔壁的。我们很费心,画了好多甜心给老师
,还有好多个吻。这种事,在中国,打死不会去做。
等到第二节上课时,一盒心形的巧克力糖加一张卡片,放在桌子前端艾琳的地
方。
艾琳照例拿著一罐汽水走进来。
当她发现那卡片时,咦了一声,打开来看,哗的一下好似触电了一般。
“注意!艾琳就要下雨了。”我小声说。
同学们静静的等待老师的表情,都板著脸。
那老师,那《读者文摘》一般的老师,念著我们写的一句又一句话,眼泪哗哗
的流下来。
“哦艾琳哭了。”我们开始欢呼。
另一班的老师听见这边那么吵,探身进来轻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她发现艾琳在站著哭时,立即说一声∶“对不起。”把门给关上了。她以为
我们在整人。
这一回,艾琳和我们再度一同欢呼,大家叫著∶“情人节快乐!情人节快乐!
”
于是我们推开书本,唱向每一个同学,大家轻轻一抱,教室里乒乒乓乓的都是
撞椅子的声音。抱到月凤时,我们两个。⒎⒊。闹学记中国人尖叫。
在咖啡馆的落地大玻璃外,艾琳走过我向她挥挥手,吹一个飞吻给她。她笑
著,吹一个飞吻给我,走了。我下课也赖在学校,不走。
“那是我的好老师叀酢!蔽叶砸晃煌赖娜怂怠K彩俏焕鲜Γ还唤涛业?
。
我们同喝咖啡。
“你们这班很亲爱啊。”这位老师说。
“特别亲爱,不错。”我说。
“我听说,有另外一个英文老师,教美国文学的,比你现在的课深,要不要下
学季再去修一门?”这位物理老师说。
“她人怎么样?”我小心翼翼的问。
“人怎么样?现在就去看看她,很有学问的。”这位老师一推椅子就要走。
“等等,让我想一想”我喊著,可是手臂被那老师轻轻拉了一下,说∶“不要
怕,你有实力。”
我们就这样冲进了一间办公室。
那房间里坐著一位特美的女老师我只是说矣的五官。
“珍,我向你介绍一位同学,她对文学的见解很深,你跟她谈谈一定会吃了一
惊的。”我的朋友,这位物理老师弯著腰,跟那坐著不动不微笑的人说。我对这位
介绍人产生了一种抱歉。
那位珍冷淡的答了一声∶“是吗?”
我立即不喜欢这个女人。
。⒏⒊。闹学记“你,大概看过奥。亨利之类的短篇小说吧?”她很轻视人的
拿出这位作家来,我开始气也气不出来了。
“美国文学不是简单的。”珍也不再看我们两个站在她面前的人,低头去写字
。
“可是,她特别的优秀,不信你考她,没有一个好作家是她不知道的。”那个
男老师还要自找没趣。
珍看了我一眼,突然说∶“我可不是你们那位艾琳,我是深刻的。我的班
,也是深刻的。如果你要来上课,可得早些去预排名单,不然”“不然算了,
谢谢你。”我也不等那另一个傻在一边的物理老师,把门哗一拉,走了。
在无人的停车场里,我把汽车玻璃后窗的积雪用手铺铺平,慢慢倒下一包咖啡
馆里拿来的白糖,把雪拌成台湾的清冰来吃。
那位物理老师追出来,我也不讲什么深刻,捧了一把雪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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