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斯·布尔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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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老乡们!”团长接着往下说,“攻占要塞,攀登城墙,或是在地下挖掘坑道,象外国技师,德国技师那种做法,是不体面的,--见他妈要塞的鬼吧!也不是咱们哥萨克应该干的事。照目前的情况推测起来,敌人进城时没有带许多存粮,他们的大车也不多。城里的人在挨饿;因此,他们准会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马也准会把所有的草料都啃光的……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圣灵用叉子叉些什么东西,从天空里扔给他们……不过这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他们的天主教僧侣们都是只会说空话的。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迟早总要出城。全军分成三部分,面对三个城门,分驻在三条大路上。在正门前面驻五个支营队,在其他两个城门前面各驻三个支营队。佳季基夫和柯尔余支营队打埋伏!塔拉斯联队长率领自己的联队打埋伏!狄塔烈夫和狄莫谢夫支营队在辎重车的右翼做掩护!谢尔宾诺夫和上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在左翼做掩护!再从队伍里挑选一些伶牙俐齿的年轻人去向敌人骂阵!波兰人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他们受不住辱骂,说不定今天就会出城来的。支营队长们,你们每一个人要检点一下自己的支营队,要是人数不足,就调彼烈雅斯拉夫支营队的残部去补充。大家重新再检点一下!给每一个哥萨克一杯酒,一块面包。不过,昨天吃了个饱,大家现在一定还觉得胀得慌呢,说实话,大伙儿那么狼吞虎咽,我奇怪怎么昨天夜里没有人胀破肚子。这儿还有一道命令:要是哪一个犹太酒贩子卖给哥萨克一大杯白酒、我就要把这臭猪打得耳朵鼻子都挤到一块儿,我要把他脚朝天吊起来!动手干吧,弟兄们!动手干吧!”

  团长这样下了命令,大家对他深施一礼,不戴上帽子,就各自回到辎重车旁边和军营里去了,等到走远了,然后才把帽子戴在头上。大家开始准备起来:试试马刀和两刃刀,从口袋里把火药倒进火药筒,把辎重车拉出来,安排齐整,把精壮的马匹挑选出来。

  塔拉斯一边向自己的联队走去,一边寻思着,可是到底琢磨不透安德烈躲到哪儿去了?他是不是和别人一起被俘虏了,在睡梦中被捆绑了起来?可是不会的,安德烈不是活着会被俘虏去的人。在被击毙的哥萨克中间也没有看到他。塔拉斯出神地深思着,一直走到联队前面,却没有听到早就有一个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谁找我?”他终于清醒过来,说。

  站在他面前的是犹太人杨凯尔。

  “联队长老爷,联队长老爷!”犹太人用急促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仿佛要宣布一件不是完全无益的事情似的。“我到城里去过,联队长老爷!”

  塔拉斯只顾端详着犹太人,纳闷儿他怎么这么快已经到城里去过一趟回来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把你带到城里去的呢?”

  “我这就告诉您,”杨凯尔说,“大亮时我一听见大声喧嚷,哥萨克们开了枪,我就抓起一件衣褂,来不及穿上,撒开腿就往那儿跑去,走到半道上才算把手伸迸了袖子,因为我想尽快印道为什么喧嚷,为什么天蒙蒙亮哥萨克们就开枪。我一口气跑到城门边,这时候最后一批军队刚刚进了城。我一瞧呀走在部队前面的是旗手加良陀维奇老爷。他是我的老相好:三年前他惜过我一百块金洋。我跟着他,神气好象是向他要债似的,这样就跟他们一起进了城。”

  “你怎么居然进了城,还想向他要债?”布尔巴说,“他没有叫人当场把你象条狗似的吊死吗?”

  “是真的,他真想把我吊死呢,”犹太人答道,“他的仆人们已经一把把我抓住,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可是我哀求那位老爷说,随便老爷愿意多咱还那笔债,我就等到多咱再来取,并且还答应再借给他一笔钱,只要他能帮我讨还别的骑士们的债款,因为在那位骑手老爷的口袋里呀,--我全部告诉您老爷吧,连一块金洋也没有。虽然他有村子、花园、四座城堡和一直展延到希克洛夫为止的一大片草原领地,可是他和哥萨克一样,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在,要不是勃勒斯劳①的犹太人出钱把他武装起来,那么,他就成了一个光杆,也不能出来打仗了。所以,议会里也没有他的份儿呀……”
  ①普鲁士的一个地方。

  “你在城里干了些什么?看见了我们的人没有?”

  “那还用说!我们的人,那儿多得很:伊次卡、拉胡、萨穆洛、哈瓦洛赫、那个出租土地的犹太人……”

  “滚他们的蛋,这些狗东西!”塔拉斯生起气来,叫道,“于吗尽拿你们犹大族来跟我蘑菇个没完!我是问你看见了我们的查波罗什人没有?”

  “我们的查波罗什人我可没有看见。我只看见了安德烈老爷。”

  “看见了安德烈!”布尔巴叫道,“你怎么说?你在哪儿看见了他?在地窖里?在监狱里?受到了污辱?被捆绑了起来?”

  “谁敢捆绑安德烈老爷?现在他是这样一位重要的骑士……达里布格①,乍一看我简直认不出来了!肩饰是金的,套袖是金的,护心镜是金的,帽子是金的,腰带是金的,处处都是金的,一切都是金的。正象到了春天,太阳放射着光芒,各种鸟儿在莱园里啾啾歌唱,青草散发香味,他也正是这样浑身闪耀着金光。总督还给了他一匹顶好的马;光是这匹马就要值两百块金洋。”
  ①犹太语,意思是“确实”。

  布尔巴呆住了。

  “他为什么穿外国服装?”

  “因为质料好,所以他才穿呀……他骑马,别人也骑马,他教人家,人家也教他。真象是一位顶阔气的波兰老爷!”

  “谁强迫他这么于的?”

  “我没有说谁强迫过他,难道老爷不知道他是自愿投到他们那边去的?”

  “谁投过去?”

  “安德烈老爷呀。”

  “投到哪儿去了?”

  “投到他们那边去了呀,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他们的人了。”

  “你撒谎,臭猪!”

  “我怎么会撒谎?难道我是傻瓜,敢在您面前撒谎?我连脑袋都不要了,敢撒谎?我难道不知道,一个犹太人要是胆敢在老爷面前撒谎,就要把他象条狗似的吊起来?”

  “那么,依你说,他是出卖了祖国和信仰吗?”

  “我没有说他出卖了什么:我只是说,他投到他们那边去了。”

  “你撒谎,鬼犹太!基督教的国土上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你搞糊涂了,狗东西!”

  “我要是搞糊涂了,就让青草长满在我家的门槛上!让每一个人都向我父亲的、母亲的、舅舅的、我父亲的父亲的和母亲的父亲的坟上呻唾沫!要是老爷愿意知道,我甚至还可以告诉您他为什么投到他们那边去。”

  “为什么?”

  “总督有一个美丽的女儿。老天爷,她长得多么美啊!”

  说到这儿,犹太人,叉开胳膊,挤眼咧嘴,象在尝什么滋味似的,尽可能要在自己的脸上描摹出她的美貌。

  “那又怎么样呢?”

  “他为她尽了一切的力,所以就投奔过去了。一个人要是被爱情缠住了,那就跟靴底一样,你把它浸在水里,拿出来,一拗就拗弯了。”

  布尔巴出神地深思起来。他想起柔弱的女人拥有多么大的权力,曾经毁灭过多少强有力的男人,从这方面看起来,安德烈的天性是容易屈服的:于是他象生了根一样,在同一个地方仁立了许久。

  “听着,老爷,我要把一切都告诉老爷,”犹太人说,“我一听见人声喧嚷,看见军队开进城里去,我就随身带了一串珍珠出走,以便必要时可以卖掉它,因为城里有美女和贵妇人,这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啦:既然城里有美女和贵妇人,事情就好办啦,她们即使没有吃的,珍珠可终究还是要买的。旗手的仆人刚刚把我放了,我就直奔总督府去贩卖珍珠,从女仆的嘴里打听到了一切。‘只等把查波罗什人赶跑,马上就要举行婚礼。安德烈老爷答应要把查波罗什人赶跑。’”

  “你没有当场把这鬼杂种打死吗?”布尔巴叫道。

  “干吗要打死他?他是自愿投奔过去的。这样的人有什么罪过?他在那边过得好些,所以他就投奔到那边去了。”

  “你看见过他本人?”

  “真的,看见过他本人!这样一位威风凛凛的军人!比所有的人都漂亮。上帝祝福他,他立刻就把我认出来了;当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立刻就对我说……”

  “他说什么?”

  “他说,先把手指头摇了摇,接着就说啦:‘杨凯尔!’轮到我呢,‘安德烈老爷!’我这样回答他。‘杨凯尔!你去对父亲说,对哥哥说;对哥萨克们说,对查波罗什人说,对所有的人说,现在父亲不是我的父亲了,哥哥不是我的哥哥了,伙伴不是我的伙伴了,我要跟他们所有的人打仗。我要跟所有的人打仗!’”

  “你撒谎,鬼犹大①!”塔拉斯大发雷霆地喊起来,“你撒谎,狗东西!连基督被你钉上了十字架,你这被上帝诅咒的人!我要打死你,恶魔!给我滚开,要不然,马上就要你的命!”说完,塔拉斯拔出了自己的马刀。
  ①据《旧约》犹大是雅各之子,出卖那稣的叛徒。

  失魂落魄的犹太人,尽他两条细而瘦的腿能够有的速度,立刻飞快地跑掉了。他头也不回,在哥萨克的军营中间还跑了许久,后来就远远地跑到一片空旷的原野上去了,虽然塔拉斯压根儿没有来追他,因为想到迁怒于人未免是不合情理的。

  现在他想起昨天夜里曾看见安德烈和一个女人在军营旁边走过,他的白发的头就往下垂倒了,可是他还是不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可耻的事情,他的亲生儿子会把信仰和灵魂出卖。

  最后他率领自己的联队去打埋伏,和他们一起躲藏在还没有被哥萨克烧掉的唯一的一排森林后面。同时,查波罗什人,包括步兵和骑兵,经由三条大路,向三个城门进发了。支营队一队接一队涌过去,乌曼支营队、波波维切夫支营队、卡涅夫支营队、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古尔古慈支营队、狄塔烈夫支营队、狄莫谢夫支营队。只有一个彼烈雅斯拉夫支营队没有出动。这个支营队的哥萨克们喝得沉迷不鲤,就此断送了自己的生命。有的醒来时已经被擒于敌人之手,有的压根儿没有醒,胡里胡涂就消逝到潮湿的泥土里去了,队长赫里勃本人没有穿灯笼裤和外衣,就出现在波兰人的军营里。

  城里的人听见了哥军出动的声音。大家都拥到土城上来,于是在哥萨克们眼前就展开了一幅鲜明生动的图画:波兰勇士们一个更比一个俊美,站在土城上。插有天鹅似的白羽毛的铜盔,象太阳一般闪耀着。另外一些人戴着顶向一边斜叠的粉和蓝色的便帽;长褂有着向后翻起的袖子,是用金丝线缝成,或者干脆是用绦带镶边的;他们的马刀和武器镶嵌着贵重的珠宝,老爷们为这些东西付出过很大的代价,此外,还有其他各种装饰品。布庄诺夫联队的联队长戴着绣金边的红帽子,做然地站在前面。联队长是一个庞然大物,比所有的人都高,都胖,宽大的、贵重的长褂勉勉强强裹住他的身于。在另外一边,几乎在边门附近,站着另外一个联队长、这是一个干瘦的矮个儿;但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都在浓密的眉毛下面灵活地望着,他忽东忽西迅速地走动,用细而枯瘦的手敏捷地指点着,发布着命令:可以看出,他虽然个子矮小,却很熟悉战术。离他不远,站着一个挺高挺高的旗手,他生着浓密的胡子,并且脸上似乎永远是红堂堂的。这位老爷爱好的是强烈的蜜酒和热闹的宴会。跟在他们后面的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波兰绅士,有的自己花钱,有的挪用皇家财库,有的把祖先城堡中所有一切东西抵押给犹太人,借了钱来武装自己。也有不少元老院议员家中的食客,元老院议员们召他们去赴宴,以壮观瞻,他们却从桌于上和食器橱里把银杯偷走,等到当天的荣耀一过,第二天他们又坐在驭者台上,给某一位老爷赶马车了。那儿,各种各样的人全有。他们平时连一杯谈酒也喝不起,可是一到战时,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

  哥萨克的队伍静悄梢地站在城墙前面。他们任何一个身上都没有黄金的装饰,除非只有马刀柄上和步枪的镶嵌物上才闪露一些金光。哥萨克们不喜欢在打仗时穿得富丽堂皇;他们只穿简单的锁子甲和长褂,他们的红顶黑羊皮帽子老远的就在一阵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