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斯·布尔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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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弟弟安德烈具有稍微活泼一些并且似乎成熟一些的感情。他读书更出于自愿一些,没有象具有沉重而强烈的性格的人通常于起事来时那股紧张劲儿。他比他的哥哥更富于机智:他常常是危险行动阶首领,有时靠了他的聪明机智。能够侥幸逃避惩罚,而他的哥哥奥斯达普,却把一切思虑弃置脑后,把长大褂脱下来,躺在地板上,压根儿不想去乞求赦免。他也燃烧着建立功勋的渴望,可是同时,他的灵魂也能领会别种感情。当他过了十八岁的时候,爱情的要求在他的心里强烈地滋长了起来。女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热烈的幻想中;他一边倾听哲学讨论,一边时时刻刻看到那个鲜艳的、黑眼睛的、温柔的人儿的姿影。她的莹洁的有弹性的胸,柔和的、美丽的、全裸的胳膊,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闪动;连那粘贴着她的年轻的同时又是强壮的肢体的衣服,在他的幻想中也透露着不可名状的情欲的味道。他把这种热情的青春的灵魂冲动小心谨慎地在同伴面前隐藏起来,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哥萨克还没有经历过战争就想到女人和爱情,是可耻的,不体面的。大体说来,他在最近几年中更少带头闹事了,但却更经常独自一人徘徊在湮没在樱桃园中的闽无人迹的基辅的僻巷里,在诱人地面临着街道的矮房子中间。他有时也闲步踱进贵族们聚居的街道,现在叫做“老基辅”的地区,那儿住着小俄罗斯和波兰的贵族,房子造得有点奇形怪状。有一次,他正在出神的时候,某一个波兰老爷的马车几乎从他身上压了过去,坐在驭者台上的那个蓄有大胡子的车夫挥动皮鞭,对准他身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年轻的神学校学生冒火了:一时恶从胆边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儿,他伸手过去抓住了后轮,使马车停住了。可是车夫害怕吃眼前亏,对马背上打了几鞭,几匹马突然往前飞奔,安德烈幸亏赶快松了手,一交跌在地上,弄了一脸泥泞。在他头上,发出了一阵非常响亮而且悦耳的笑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美女倚窗仁立,那美貌是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她有一双黑眼睛和象早晨旭日照耀下的雪原一样洁白的皮肤。她打心坎里笑出声来,这笑又给她的闪粑夺目的美丽增添了迷人的力量。他惊慌失措了。他茫茫然,对她呆望着,同时漫不经心地擦着脸上的污泥,但却越擦越脏了。这个美女会是谁呢?他想去向侍仆们打听一下,他们穿着华贵的服装,聚作一堆,站在门口,屈着一个弹奏多弦琴的年轻的乐师。可是,侍仆们看见他的涂污的脸,扬声大笑,不给他答复。最后,他打听到这是到这儿来暂住一时的柯文市总督的女儿。第二天夜里,他凭着只有神学校学生才会有的果敢精神,越过栅栏,潜入到花园里去,爬上一棵枝老婆婆的树,树枝高耸到屋顶上;他从树上跳到屋顶上,再从壁炉的烟囱里一直钻进那美女的卧室,这时她正端坐在烛前,从耳朵上脱下贵重的耳环。美丽的波兰姑娘忽然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当她看到这个神学校学生低下眼睛站在那儿,因为羞怯的缘故,连手都不敢动一动的时候,当她认出这就是当她的面,噗通一声摔倒在当街的那个人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发笑了。再说,安德烈的面貌一点也没有什么难看之处:他是很漂亮的。她由衷地笑着,把他作弄了许久。美人儿象一般波兰女人一样轻桃,可是她的眼睛,一双奇异的、锐利而且明亮的眼睛,却投出了长久的、永恒的一瞥。当总督女儿勇敢地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的灿烂的冠冕戴在他头上,把耳环挂在他唇上,把绣金边的透明的洋纱披肩披在他身上的时候,这个神学校学生不能动一动他的手,就象被缚在口袋里一样。她把他打扮着,以一种轻佻的波兰女人所特有的孩童般的放肆态度,在他身上玩够了千百种各式各样的把戏,使可怜的神学校学生更加陷于狼狈了,他显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张开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光沼照人的眼睛。一阵敲门声使她吃了一惊。她叫他躲到床底下去,等到这阵不安才过去,就对待女、一个被俘掳来的鞑靼女人,大声斥喝,吩咐她小心谨慎地把他领到花园里去,然后从那儿翻过围墙走掉。可是这一次我们的神学校学生没有能够那么幸运地越墙而过:惊醒过来的更夫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脚,仆人们聚集拢来少追到街上,把他一阵好打,直到两条飞快的腿把他救出重围为止。从此以后,走过这幢房子是非常危险的了,因为总督府里的侍仆非常多。他在礼拜堂里又遇着了她一次,她看见他,欣然地微笑了,就象看见一个老朋友一样。他偶然还遇到过她一次,再以后,柯丈市总督不久就离开了,出现在窗口的不再是美丽的黑眼睛的波兰姑娘,却换了一个胖胖的脸蛋。安德烈垂下头,把眼睛埋在马鬃上,这时候所想到的就些。这当口,草原早已把他们大家搂在翠绿的怀抱里了,高高的草丛一望无际,隐没了他们,只有几顶黑色的哥萨克帽子在草穗中间闪动着。

  “咦!小伙子们,你们怎么都不作声呀?”布尔巴终于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你们就象是两个修道僧似的!得了,把一切忧虑都交给魔鬼去吧!烟斗叼在嘴里,让咱们抽几口烟,然后策马飞奔,叫鸟儿也赶不上咱们!”

  于是哥萨克们欠身俯伏在马背上,消失在草丛里了。连黑色的帽子也早已看不见了;只有被践踏的草丛迅速翻卷起来的波浪显示他们奔驰的痕迹,太阳早已从晴朗的天空里探出头来,用令人畅快的发热的光沐浴着草原。哥萨克们的灵魂里曾经有过的一切朦胧的和昏沉的东西,立刻都消失了;他们的心象小鸟似的跳动起来。

  草原越远越美在当时,整个南方,那构成现今的新俄罗斯的全部地区,直到黑海为止,都是一片翠绿的未开垦的荒地。犁耙从来没有在野生植物的无边无际的波浪里犁过。只有马匹象走进森林一样,隐藏在野生植物的丛玫里面,践踏过它大自然中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比它们更美丽了,整个地面形成一片金色带绿的海洋,上面点缀着千万朵各种各样的花。细长的草茎中间露出淡青色的、蓝色的和淡紫色的矢车菊;黄色的金雀花向上挺出金字塔形的尖顶;白色的苜蓿耸出伞形的帽子,在地面上特别显眼;不知道从哪儿吹来的一棵麦穗,在花丛中间成熟了。鹏鸽伸长颈脖,在麦穗的细根下面乱窜。空中充满着千百种各种各样的鸟鸣。兀鹰静止不动地停在天空,展开双翼,把眼睛呆呆地注视在草上。飞过云端的一群雁的叫声,在天知道多么遥远的湖上激起了回响。一只鸥从草丛里有节奏地振翼飞起,飘逸多姿地浮游在空气的蓝色的波浪里。它一会儿在高处消失影踪,只留一个小黑点闪动着,一会儿又翻转两翼,在太阳前面明灭辉耀着。真是见鬼,草原,你是多么美丽啊!

  旅人们只停留了几分钟来吃午饭、同时,跟他们一块儿来的十个哥萨克所组成的一个支队翻身下了马,解开了装酒的木搏和代替食器用的葫芦。他们只吃了涂油的面包或是烤饼,每人只喝了一小杯酒,仅仅为了提提精神,因为塔拉斯·布尔巴是从来不许可路上喝酒的,接着又继续赶路,直到黄昏。到了垂暮的时候,整个草原完全改变了。整个彩色斑斓的地区被鲜艳的夕照笼罩着,慢慢地暗沉下来,这样就可以看到:影子在他们身上掠过,他们变成深绿色的了;水蒸气慷漾升起,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都散发出芳香,整个草原沉浸在菠柿的气息里。在深蓝色的天空里,好象经过巨人的画笔一挥,给涂上了几条蔷蔽色掺杂金色的宽阔的带子:偶或飘过几块轻轻伪透明的白云,象海波一样清新而迷人的熏风吹得草尖徽微摆动,抚摸着行人的面颊。白天里的音乐消费静寂下来,被另外一种音乐所代替了。有斑纹的土拨鼠从洞窟里爬出来,用后掌蹲着,啸声响彻了草原,蟋蟀的卿卿的鸣声变得更加响亮了。有时从远处什么孤寂的湖上传来天鹅的呜声,象银铃一样在空气里回响着。旅人们在草原中间停下来,选定了宿夜地点,点起火,架起了锅子,在锅子里熬油粥吃;水蒸气升腾起来,袅袅地冈荡到空中去。吃完晚饭,哥萨克们招缚住的马匹放去吃草,自己就躺下来睡觉了。他们把长褂铺在地上,躺在上面。夜间的星星一直俯视着他们,他们用自己的耳朵听到充满在草丛间的整个不可数计的昆虫世界的动静,它们的喧嚷、锐叫和咳嗽;这一切声音都清朗地响彻在夜间,被清新的夜的空气所柔化,十分悦耳地送到人们的耳边。如果他们中间有谁起来站一会儿,他就会看见草凉上布满了萤火虫的灿烂的火星。有时,夜空在许多地方被选处牧场和河岸上焚烧枯枝的红光所照亮,一群向北方飞去的天鹅黑黑的行列突然反射出蔷蔽色掺杂银色的光彩,于是就象是许多块红手帕向黑暗的天空飞去一样了。

  旅人们继续前进,没有遇到任何事故。他们无论走到哪儿,都没有看到任何一棵树木,极目四望,永远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自由的、美丽的草原、只有偶然才在一边看到,绵延在第聂伯河沿岸的遥远的森林的梢顶泛着葱郁的蓝光。只有一次,塔拉斯对儿子们遥指着远处草上的一个小黑点,说:“瞧,孩子们,那儿有一个鞑靼人在往前跑呢!”那个长着胡子的小脑袋从远处一直把窄细的眼睛盯在他们身上,象猎犬一样嗅着周围的空气,等到看清楚哥萨克有十三个之多,就象羚羊似的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喂,孩子们,你们试试去追上那个鞑靼人!……算了,别试了吧,你们一辈子也捉不到他的:他的马比我的魔鬼还快哩。”然而,布尔巴从此以后加紧提防起来,害怕不要在哪儿中了埋伏。他们驰向一条流入第聂伯河的名叫辙斑尔卡的小河,他们骑暑马扑到河里去,浮游了好一会儿,为了掩藏自己的行踪,然后再爬上岸来,继续他们的旅程。

  这以后过了三天,他们已经离开他们旅程的回的地不远了。空气忽然冷起来;他们感觉到第聂伯河到了。它在远处闪烁着,划出一条昏暗的带子,和地平线区分开来,它向前推送着冷的波浪,伸展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拥抱了地面的一半。这是在第聂伯河的一部分地带:本来它被激流限制着,可是到了这儿,它终于进入自由的天地,奔放泛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