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 枭霸





  这一位,也就是刚才和店掌柜咬耳朵的同一个人,在他后面,紧跟着掌柜的以及先
  前入店查视的那个汉子,他们跨进门槛,便直楞楞的来到燕铁衣和朱世雄的坐头之前!
  朱世雄本能的觉得对方来意不善,他双眼一翻,脸色便沉了下来,燕铁衣却轻轻按
  了按他的手背,示意不要鲁莽。
  站在桌前尺许之处,赤脸仁兄与他的伴当没有开口,店掌柜却从后面冒将出来,冲
  着燕铁衣打恭作揖,胁肩谄笑:“我说,这位爷,呃,小的有个不情之请,还千万请你
  老包涵着,实在是不好启齿的事,你老可别见怪。”
  赤脸朋友重重一哼,十分不耐的道:“开店的,你赶快把话说明白,我们大老爷和
  夫人小姐还等着地方歇息,那来这么多婆婆妈妈?真叫黏缠!”
  店掌柜忙道:“是,是,我这就说,这就说。”
  燕铁衣淡淡的道:“掌柜的,可是外面来了贵客,要我们让出单间上房来?”
  躬腰拱背,店掌柜惶恐不安的道:“你老明察,你老体谅,住店落宿,原是分个先
  来后到,没有把前面住进房的客人撵出来给后来的客人住的道理,但……但这一拨贵客
  身分不同,乃是京里告老还乡的一位都老爷及其宝眷,小的……小的不能不来向你老打
  个商量。”
  朱世雄冷笑一声,尚不及发作,燕铁衣已使了个眼色,微微笑道:“原来是位退隐
  归乡里的御史大人;都宪老爷们闻风言事,职司宪律,多是体恤民疾,揭奸发伏的清官,
  我们草野之士,让出一间客房来以奉贤吏安顿家小,正乃表示一点虔诚敬意,真是何乐
  不为?掌柜的,你放心,我们让一间房子出来便是。”
  店掌柜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赤脸朋友已恶狠狠的接口道:“谁说只要一间客房?这
  片破店一共两间上房全叫你们占了,我们大老爷及夫人小姐只住一间如何得够?通通都
  要给我让出来!”
  忽的跳起,朱世雄怒火冲头,哇哇大叫:“真他娘的主大奴也大,你是干什么吃的?
  居然横到我们头上来了?别说一个不在其位的御史,就算皇帝老子,也不能不讲道理,
  怎么着?你是看我们头上顶着个‘孙’字不成!”
  赤脸大汉瞪着朱世雄,哼哼冷笑:“好个山野村夫,不长眼的野猢孙,你敢情是吃
  了熊心豹胆啦?冲着我钱大教头面前发威卖狠?要不给你点教训,怕你永不会懂得怎么
  说话才叫规矩!”
  忽然大笑起来,朱世雄往外挪步,斜吊起一双眼道:“想不到在这个荒野陋店,还
  碰上了向我叫阵的人物,来来来,钱大教头,我这身筋骨早就该松散松散,你正好偏劳。”
  捋起衣袖,赤脸大汉暴烈的道:“狂妄东西,看我收拾你!”
  一个身材胖大,满面油光,穿著一袭银团寿字图长夹袍的福相老者,突兀的踏进门
  来,同时高声叱喝:“钱涛,还不给我住手!”
  红脸大汉闻声之下,立时后退,形色转得异常恭谨的垂下双手:“老爷,是这厮太
  过不通情理。”
  一挥手,老者极其威严的道:“不用说了,我这些年来告诫过你多少次?待人要谦
  和,对事要容让,切莫仗着有一点官势便肆意骄狂,尤其要善视百姓,德惠子民,这才
  能上报朝庭恩遇,不负庶黎仰望;我一再教训你这些话,只一转眼,你就全忘了?”
  叫钱涛的仁兄连忙躬着身道:“不敢,老爷,钱涛不敢稍忘。”
  柳残阳《枭霸》
  第九十二章 五豹子 虎嘴采须
  燕铁衣跟着站了起来,和悦的道:“就冲着这位都老爷的一番话,朱兄,我们两间
  上房全让了也罢!”
  怔了怔,朱世雄不甘的道:“可是,我们先订下的房间呀!”
  燕铁衣道:“随便凑合一宿吧,你不是说过,但能避风吹日暴,不受霜打雨淋,就
  算天大的享受了么?眼前咱们至少还有个屋顶遮挡着,光景尚称不恶。”
  舐着嘴唇,朱世雄无可奈何的道:“你既然要让,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其实我无所
  谓,两条板凳一搭,照样睡场好觉,就怕你不习惯。”
  燕铁衣笑吟吟的道:“我也不要紧,荒野地里雾宿打滚的经验可多着呢,天天睡锦
  榻热匟,我那有这等好命?”
  走前几步,那老者象征性的做了个揖,声音恢宏,气势十足的道:“老夫温以敬,
  草号之源,半生为官,闻风言事,察查民隐,只因年老体衰,精力难荷,幸承今上恩典,
  赐准卸职还乡,数十年宦海浮沉,上对朝庭,下待子民,尚称未曾妄食王禄,有负圣恩,
  虽只落得一肩行李,两袖清风,而此心堪慰。”
  望着这位“年老体衰”的都老爷,燕铁衣抱拳道:“久仰贤名,温大人,难得你为
  官清正,驭下有方,不才我先订下的两间上房,便敬奉大人你暂充行馆吧。”
  温以敬矜持的道:“却之不恭,老夫这就受下了。”
  说着,他一昂头,迈起八字步,神态俨然的在店掌柜躬腰前引下缓步入内,接着,
  众人提着大箱小包,又簇拥着一位颇有风仪的中年贵妇,一位青春年华的大姑娘匆匆跟
  进——
  由于那大姑娘被好几个仆妇丫环围绕着,外面的人谁也没看清是个什么长像,但从
  倒影及其装扮穿著来瞧,包管是一枝花的年龄乃是错不了的。
  悻悻然坐下,朱世雄恼火的道:“大当家,只看着这副架势,我就不觉有气!”
  燕铁衣笑道:“你没听他说‘宦海浮沉数十年’?官做久了,难免带点官气,显著
  官威,就像我们江湖上打滚的年岁一长,也多少会带着一股子悍气野气或等而下之的青
  皮流气一样,都是无可厚非的。”
  朱世雄啼笑皆非的道:“你似乎半点心火全不上?大当家,亏你还这么优游自在呢。”
  燕铁衣道:“人总该有点修养,是不?”
  往四周一看,朱世雄又摇头道:“不但我们订下的两间上房让了出来,我看连另外
  两间的统铺也没有了,姓温的官儿手下丫环佣妇加上保镳跟随一大堆,那还有我们的一
  席之地?大当家,我们今晚很可能真个搭板凳睡觉啦。”
  燕铁衣道:“老实说,我早就在这么盘算了。”
  说话间,那钱涛已由里面折了出来,他看也不看这边的燕铁衣与朱世雄一眼,管自
  招呼着另外六七名伴当及几个车夫在一大圆桌坐下,一边大声吆喝店家往里屋送水送饭,
  一边急催自己桌上来酒来菜,加上其余的人们帮腔插嘴,乱哄哄的闹成一团,不止是店
  掌柜内外忙得额头上见了油汗,两个小伙计也几乎跑断了腿。
  叹了口气,朱世雄喃喃的道:“这群恶胚就这么个嚷嚷法,今晚想睡得着觉么?”
  燕铁衣道:“大概要先侍候他们歇了睡下,才轮得着我们,而且,店家忙着招呼贵
  客财神,我们早就叫泡的一壶茶,约莫也喝不上嘴了。”
  朱世雄恨声道:“娘的,算这批奴才福大命大,休说大当家你从不吃这口乌气,我
  姓朱的又几曾如此逆来顺受着?要不是大当家你再三拦阻,我不捣他们个人仰马翻,我
  就算他们合着揉出来的!”
  燕铁衣安闲的道:“稍安毋躁,朱兄,稍安毋躁。”
  朱世雄伸手打了个哈欠,才想找几条板凳并凑两张床铺,目光一转,却蓦地定向了
  门外——
  很快很快,门外,五条身影旋风似的卷了进来!
  那五个人甫一进门,立时分散,五个人一式的豹皮头巾,豹皮紧身衣,豹皮软靴,
  一片黄褐色的斑点闪晃中,他们手里同样的五对斗大金环刃也映着烛光熠熠生寒!
  五人里,一个浓眉狮鼻海口的魁梧人物首先大吼如雷,声如洪钟:“通通不准动—
  —我们哥几个和列位无冤无仇,不打算伤害你们,我们乃是来替天行道,索回温以敬那
  狗官多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知机的乖乖坐着看戏,有热闹你们瞧,那一个想要插手管
  事,就莫怪我们哥几个翻脸不认人,朝横处宰!”
  一剎那,整个前堂里是一片死寂,一片僵窒,那两桌上的十余位仁兄们个个面色泛
  白,形态仓惶再也不嚷不叫了,再也不见方才的那等气焰。
  这五个不速之客颇识声势之窍,他们只一露脸,那股子锐劲,业已慑住了场面!
  朱世雄忍不住窃笑,他小声道:“大当家,这可来了我的同行同道啦,大水冲倒龙
  王庙不是?成年的干那无本生莣,今天堪堪也被人当作了肥羊。”
  笑笑,燕铁衣道:“且看他们搞什么把戏。”
  朱世雄压着嗓门道:“眼下还没出你大当家的地盘哩,这些浑头居然敢明火执杖,
  横着打劫?大当家可允忍着?”
  燕铁衣平静的道:“约莫是外地来的朋友,或者是一路跟缀下来作案的伙计,江湖
  一把伞,四面八方都得多少掩遮一点,只要不过分,将就着算了。”
  朱世雄打量着对方,低声道:“你不认识他们?大当家。”
  燕铁衣道:“不认识,很显然的,他们也不认识我。”
  另一个黑瘦细长,却双目如鹰的豹衣人朝他们这边一瞪眼,凶神恶煞地叱叫:“不
  许咕哝——你们两个!”
  就接着他这声叱叫,里间已传来几声惊呼,接着响起一片跌腾滚仆之声,杀猪似的
  尖嚎跟着响起——
  没有一点矜持,没有半分威严,更不含丝毫“官气”的响起。
  是温以敬都老爷:“救命啊……来人……救命哇……钱涛……陈子轸……赵宏……
  你们快来救我啊……”
  一声比一声急,一声较一声惨,更挟持着女人的哭喊及叫嚷声,于是,自钱涛以下,
  那十余条汉子可就越来越坐不住,越来越脸泛黄了。
  点点头,朱世雄悄悄的道:“是行家的手法,里应外合,明暗齐下,看来这是有计
  划的行动……”
  突然,那钱涛一跃而起,猛往门角里冲,只一惦步,手上已翻出了一柄雪亮匕首,
  但比他更快,一个矮壮结实的豹衣人身形闪电横截,金环暴切猝翻,流芒飞眩中,钱涛
  才往后挫,手上的匕首,尚未及插出,另一个块头甚大的豹衣人已倏忽掠近,双弹腿,
  踢得钱涛偌大的身子连连翻滚,重重摔落!
  两声怒叫又起,大概是钱涛的行动激发了那股子责任感,又有两位仁兄双双扑击向
  站得最近的一个豹衣人。
  这是个勾鼻蛇眼,面目阴鸷的人物,他纹风不动,恍同未觉,却在对方二位扑近的
  剎那间左手斜挥,五指箕张中掠折如飞,惨嚎声便挟杂在骨骼的折断声里,令人毛发悚
  然,发动攻袭的那两位齐齐打横摔出,每个人都奉上了一根琵琶骨,而且,全断在右边!
  一阵桀桀怪笑出自那为首的豹衣人口里,他浓眉轩扬,双目如铃,一副睥睨四方的
  神气:“一干不知死活的东西,螳臂犹想挡大车?简直自不量力,徒取灭亡,再有那一
  个胆敢轻举妄动便决不宽饶,断杀无赦!”
  那两桌上剩下的七八个人,早就丧魂破胆,谁还敢拿着自己性命来招惹这些凶神?
  尽管对主子心怀歉疚,也鼓不起那股子忠义之概了。
  里面响着翻箱倒笼的声音,响着求苦哀恳的声音,接着一行人跌跌撞撞的就被赶了
  出来。
  退职的都老爷温以敬在最前头,那中年妇人紧搂着她的闺女跟在后面,几个仆妇丫
  环也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朝外挤,四位形容骠悍的人物随即出现,这四个人手上只拿着有
  限的一点东西,二三具乌檀木雕花小箱,一条皮制的搭连,以及一只绣工精致的锦锁囊;
  他们拿着这几样东西十分轻松,决不似在拿着温以敬十年宦囊所得的那般沉重。
  温以敬与他的家属早已不成人样,一个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温以敬本人的一边
  面颊更是浮肿紫红——显然还吃了苦头,尤其令人悲悯的是那几张人脸,几张沮丧绝望,
  不复再有幸福憧憬的人脸!
  为首的豹衣人看也不看这些苦主儿一眼,管自朝那四个人问:“怎么样?到手了没
  有?”
  四个人全把手上的玩意照了照,其中一个满脸麻点的仁兄吃吃而笑,并叉开五指:
  “这狗官的家当比我们估量的要多,大约共值这个数!”
  豹衣人微微点头,觉得满意的道:“娘的,这就叫龙归大海,飞鸟入林,姓温的狗
  官取之于民,我们便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