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 枭霸
一年、甚至人的一生,不也就是一霎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崔厚德咧着嘴笑道:“我却觉得还有老长的日子活哩。”
燕铁衣沉沉的道:“但愿二领主也是这样。”
谈到这里,一抹浓浓的悒郁便在不觉中罩上了人心,以至使他们的兴致也低落了,情绪
全似扭绞成股的那般舒展不开。
半晌。
崔厚德小声问:“魁首,我们是上‘龙泉府’去么?”
燕铁衣道:“不错。”
考量了一下,崔厚德小心的道:“如果那里也没有舒妲的下落?”
燕铁衣面色阴森的道:“只要她不死,不挫骨扬灰,总找得到她!”
崔厚德赶忙道:“说不定,尚孝宽在‘丹县’就能截住舒妲──如果她尚未过去的话!”
燕铁衣沉思着,没有回答。
遥眺远山层峰,崔厚德又喃喃的道:“娘的,天地之间这么个大法,真不知那贱人现在
什么所在!”
燕铁衣缓缓的道:“或许她正在筹思如何混经‘丹县’,或许正在辛苦的攀山越岭,也
或许,业已是在我们前头了……我们再赶百里,在那边守株待兔!”
行程的进展,并没有燕铁衣预定的那么顺利,他们只奔出了三十多里路,崔厚德的坐骑
便因踢中路面的凸石而伤了蹄,一跛一跛的停了下来。
马儿的一只右前蹄扭肿了。
崔厚德非常心疼,这匹马,是他一向所宠爱的,燕铁衣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只好拚着耽
搁辰光,也得先容崔厚德把坐骑弄妥。
对于医治马匹的法子,崔厚德多少有点常识,他晓得有几种草药捣烂掺合之后,敷在伤
肿部位,可以活血顺筋,消肿除瘀,但是,这几种草药虽很普通,却得临时到野地去找。
燕铁衣指着一座小山下的半坍茅屋,无可奈何的道:“我们就牵着马先到那里安顿吧,
你上山去采摘草药,我在那间破茅屋等你。”
崔厚德歉然道:“魁首,都是这畜生误的事……但它实在不能再跑了,我又不忍心丢下
它,你知道,这畜生是我一手极大的──感觉上,似是我的亲人。”
燕铁衣苦笑道:“你放心,我并没有叫你丢下它;武士与坐骑之间的那种感情我明白,
有时候,这种感情往往超过人与人的依恋。”
顺着荒草迷径的小路,来到那间半塌的茅屋前,燕铁衣将两匹马牵到屋后一条小溪边,
任由马儿自去饮水啮草,他自己便依坐在那堵颓墙的墙角下闭目养神。
崔厚德早就急匆匆的上山采集那几味药草去了。
天色又已昏暗下来,只剩山头上染着那一抹紫红如血的夕阳余晖……
燕铁衣闭着眼,调匀呼吸,一面暗暗希望崔厚德能在天黑之前把那几味需要的药草采摘
齐全。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细碎却急促的声音传入了燕铁衣的耳际,经验立刻告诉他,这
是人在仓惶奔跑于荒野草丛之间时,衣衫所带起的磨擦声,加杂着脚步的踉跄与呼吸的紧迫
音响!
明确的说──有个人正在朝这边奔跑,而且这个人宛如受到了什么惊吓,或正在逃避什
么!
灰沉沉的晦暗光度下,燕铁衣依坐的墙角位置更是一片阴影,由他依坐的地方朝外看,
还可勉强辨认出景物的形像,然而,由外望向他那里,则就是黑忽忽的一团了……
燕铁衣凝目注视音响传来之处,默默不动。
于是,不远前的一丛矮树突被分开,一条身影歪歪斜斜的冲了出来,那人似是迟疑了须
臾,在辨清地形方向之后,又摇晃不稳的对着这间坍颓茅屋奔近!
第一眼,燕铁次已看出那是个女人,还是个受了伤的女人。
不要再看第二次,他已几乎不敢相信的认出了来人赫然竟是舒妲,那踏破了铁鞋无觅处
的舒妲!
强行压制下刹那时由惊喜、讶异、迷惑、震动所共同造成的兴奋,燕铁衣静坐着不敢稍
有轻举妄动──他生怕惊走了对方,再造成莫可补偿的遗憾!
就这短短的几十步路,舒妲已连续踣跌了三四次,她嘘嘘娇喘着,形状狼狈,孱弱,又
疲倦不堪。
燕铁衣仍旧毫无举动,暗影中,有如一只耐心等候猎物送上嘴来的豹子!
踉踉跄跄的,舒妲终于来近了,她的目的,显然也正是这间半倒的茅屋;或许,她太累
了,渴望找个可以聊做遮避的所在歇息一下,也或许,她是巴望着能在这也曾是人类住过的
地方弄点果腹的东西……
现在,燕铁衣已能清晰的端详出舒妲的模样来。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那种惯见的银白或净白色的衣衫,而是一袭式样古板老旧的青色女
衫,宽大的腰袖掩遮住她原本窈窕多姿的身段,再显不出玲珑浮突的线条,她的头上也包扎
着一条青色泛着白点的褪色布巾,不复有往日云髻高挽,环佩叮当的飘逸雍容;她的脸色在
此刻看上去不是那种光润的细洁,而是苍白中透着灰青,甚至,额角上渗出的汗水已浸沾到
眉睫!
走起路来是那样艰辛而吃力,原来她的右腿上在流着血,她不时掩口呛咳,好像也受了
什么内伤。
喘息声和呻吟相似,但燕铁衣不得不承认,对舒妲而言,无论她是喘息也好,呻吟亦
罢,都带着那种娇悄柔媚的韵味。
于是,舒妲在燕铁衣前面五、六步的地方颓然坐了下来。
她目光惶悚不安的向周围打量,怯怯的,颤颤的,宛如一头受了惊的小兔子。
但是,她张望了好半天,就没有查觉身后的燕铁衣。
长长的,舒妲吁叹口气。
低下头检视左腿上的伤口,舒妲用手轻轻拨弄,微微发出一声呻吟,汗珠又已随着眉梢
往下淌落。
她习惯的伸手入袖,似欲掏取丝绢拭汗,但显然她已失去了这件“奢侈”的用物,于
是,她幽幽叹息,举起衣袖来!
一条柔软的,摺叠整齐的雪白汗巾,便在这时轻轻递到了舒妲面前。
蓦然间,舒妲的目光发了直,她全身急速颤抖着,僵木的视线由那条雪白的汗中上,缓
缓移动向执着汗巾的手,又艰辛的随着那条罩以紫色袍袖的手臂往上攀,往上攀,终于,像
被磁石吸住一样定在燕铁衣那张微笑的,童稚又纯真的面庞上。
一时间,舒妲似是傻了,痴了,失去心神了,她木然的,怔忡的,又无比惊恐的瞪视着
燕铁衣,小嘴微张,半抬的手腕也停顿在那里。
燕铁衣柔和的一笑,轻轻的道:“你已经很疲倦,很辛苦了,歇一会吧,用我的汗巾擦
擦脸,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不须再奔逃,再担惊受怕了,舒姑娘,不幸你有两次拒绝了
向我们解释的机会,一定要明白,事不过三吧?希望你不要放弃这第三次的机会……”
突然间,舒妲的面颊抽搐,娟秀的五官也似扭曲了,泪如泉涌,抚着脸孔泣不成声。
柳残阳《枭霸》
第三十一章 诉曲衷 和泪明心
燕铁衣没有加以抚慰,更没有叱喝威吓,他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任由舒妲尽情的哭
泣,他知道有些时候,哭泣也未尝不是一种发泄的方式;这几天来,舒妲所遭的磨难,担的
惊恐,受的委屈必不在少,憋在她心头的怨恚也该让她涤除一下了,女人的泪水,除了表示
悲切以外,本来亦有其他多种意义的存在。
非常耐心的,燕铁衣一直等到舒妲哭够了,他才再次递上他的汗巾。
舒妲没有推拒,接过燕铁衣递来的汗巾,拭印着颊上的斑斑泪痕,一面仍在轻轻抽噎。
燕铁衣平静的道:“现在,是否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一双略呈红肿的凤眼里闪漾着残存的泪波,舒妲咽着声道:“魁首……我向你发誓,我
绝对没有伤害我的义父。”
燕铁衣低沉的道:“既是如此,何须逃走?”
舒妲的面颊又在痉挛了,她痛苦的道:“我没有法子不逃,我被人诬陷了,当时的情
景,对我过于不利,在在全显示出我犯下这滔天大罪的证据,好像几道铁箍,把我套得紧紧
的,毫无抗辩洗脱的余地……”
燕铁衣没有出声,仅是凝视着舒妲。
吸了口气,舒妲又沙哑的道:“那一刹那间,我怕极了,惊极了,也震撼极了,我只想
到要赶快离开现场,越快越好,否则,这些诬害我的证据便会形成铁案,你们也将不由分说
的杀死我,我想到一旦你们在查觉这桩血腥事件后,会如何激动,如何愤怒,你们不可能听
我申辩,听我诉冤,你们必定亳不考虑把我处死……‘青龙社’的规律我知道,魁首,你的
严厉我晓得,我不甘白白的含冤而死,更不甘那杀人的凶手,栽罪于我的恶徒逍遥于报应之
外!”
燕铁衣古井不波的道:“你是想追查那个元凶的下落?”
舒妲幽幽的道:“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是,我首先必要逃出‘青龙社’的追杀,我活
着,才能设法查出真凶的底细,才能去找无辜的反证,假设先被你们抓住,你们不会给我这
样的机会,你们压根就不会相信我的冤屈……所以我要躲避你们,一再的竭力躲避你们。”
燕铁衣轻轻的道:“告诉我,你的那只凤头钗是怎么插进你义父胸膛里的?”
舒妲悲切的道:“出事的那天晚上,魁首,我早就睡下了,我的卧室便在义父的对面;
一般的习惯,临睡前我都把饰佩取下,摆置在台上面,那天晚上我也是这么做,除了手上的
指环及耳坠,其余一只凤钗,一只玉簪,一对翠镯,全顺手放到了台上;我很快便睡熟了,
睡梦中,却突发被一种奇异又暴烈的声音所惊醒,那种声音,似是人体的扑腾与物件的摔撞
所组合,记得我被惊醒之后,最初的反应是短暂的迷惘和本能的悸惧,但我很快又恢复了镇
定,匆匆下床趿着鞋子赶到门边……”
燕铁衣问道:“自你惊醒至赶到门边,这中间耽搁了多少时间?”
舒妲亳不考虑的道:“只是瞬息的功夫,魁首,我一向动作很灵敏。”
点点头,燕铁衣道:“这个我倒十分相信。”
舒妲又接着道:“我刚刚把门打开,才往外迈,便看到一个人的背影正好越窗飞出!”
燕铁衣仔细的道:“从那扇窗掠出?”
舒妲道:“就是楼上甬道尽头的那扇窗!”
“噢”了一声,燕铁衣道:“出事之后,我赶去那里,不错,楼上甬道尽头的那扇窗是
开着的!”
素白的脸蛋上闪过一抹希望的光彩,舒妲急切的道:“魁首,你一定相信我不是扯谎!”
燕铁衣含蓄的道:“继续说下去。”
舒妲又道:“我在看到那人形态十分仓惶的掠出窗外之后,不禁微微怔忡了一下,又马
上发现对面义父的房间门扉大开,还有灯光映出,下意识里,我就有了一种奇异的不祥预
感,我急忙走了过去,进门一看,房里的情景,差一点把我吓昏……”
燕铁衣道:“这是可以预想的。”
神色间,仍然存留着回忆中的恐惧,舒妲的双瞳里透露着惊悸的颤窒:“义父就仰躺在
地下,房间四周血色斑斑,猩红刺眼,陈设也是一片凌乱,但这还不令我震骇,最叫我惊恐
的,却是灯光映照下,插入义父胸膛上的那只凤头金钗!我的那只凤头金钗!”
燕铁衣缓缓的道:“当时认出来那是你的东西?”
点着头,舒妲激动的道:“那是义父送给我的几件饰物之一,我一直都簪佩着它,怎么
不认识?猛然间,我全身发冷,汗毛倒竖,几乎连心跳也停止了;我又害怕、又悲痛、又迷
惑,在极快的一阵僵木之后,我立时醒悟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要活活坑死我的陷阱,我怕极
了,房中的一切,眼前的景像,全是对我的指控,那个人,那个恶毒的凶手,他是存心要陷
我入万劫不复的绝地啊!”
燕铁衣和悦的道:“不要急,慢慢的说。”
喘息了半晌,舒妲接着道:“当时,我又惊怕又不甘,我唯一的念头便是赶忙逃走,我
不能这么愚蠢软弱的被人陷害,被人诬栽,我要以我所有的力量来反抗,来挣扎;我匆忙回
房,随便找了一袭衣裙穿上,心慌意乱之中,只把台上的几件饰物抓着,也从那个甬道的窗
口逃离向‘楚角岭’下。”
燕铁衣道:“在你义父房中的那片刻里,你认为义父已经死了?”
舒妲酸楚的道:“魁首,我见过死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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