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嫁
“是六哥,对吧?”
“……”夏枝立刻困窘,缩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丁姀蹙眉:“你何时这么怕我了?”
“奴婢……”怕吗?夏枝倒不曾想过这些。她只是……只是情不自禁地愿意匍匐在这个人的脚下。有时候这并非叫做怕,而是信仰吧。
“六哥所要让你求我之事,并非他或者是我一个人所能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事我既然能托人去做,缘何二伯父就不能了呢?”丁姀没有扶她,反而在一旁坐下,轻轻摇动团扇掠起一丝凉风。
外头知了聒噪,树影横斜。整个郎中府看起来宁静如水,到处是……一碰即碎的静匿。
夏枝慢慢抬起头来,心中愕然:“小姐的意思是?”
“此事,他不去求二伯父,却来求我,你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吗?”
“……”夏枝哽住脖子,摇头道,“二老爷……二老爷岂会答应六爷去从军。他自小都是锦衣玉食没吃过半点苦头。在祠堂跪了几天都险些要去他半条命,若要去从军,去那等险山恶水之地,委实不让人放心。奴婢……奴婢自然知道这些。可是六爷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若能成就一朝一夕,就绝不让奴婢委屈在丁家。小姐……奴婢并非是贪慕权贵妄想做个正牌少奶奶,奴婢只是,只是觉得六爷争气了,六爷想出人头地是好事。二老爷不肯答应,便只能求小姐答应了……”
“真是落了一个坑,再入一个洞。他若真想争这口气,就不用求别人,堂堂正正让将军招募入营。届时别说我挡不住,就是二伯父也未必能劾了他。”丁姀叹息,丁泙寅毕竟还是年轻气盛,冲动的老毛病就改不了了。从军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情,倘或他去了几天又反悔,难道还回丁家来不成?那就是逃兵了逃逸军营可是要受剐刑的。
夏枝哽咽,被说得哑口无言。丁姀说的是个道理……她心里也有些不能拿主意了。
“人家总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嗬……看到咱们两个,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丁姀苦笑,迎前将她从地上扶起,思索着道,“若是为不知如何向六哥交代发愁的话,就按我说的告诉六哥。如今春募早过,兵营充实,让他趁这段时间好好锻炼体格,说不定来年还有机会入营。胜将不打无准备的仗,他要从军也并非憋着一口气就能办到的。仓促之下难有全了之事,不如韬光养晦蓄势待发,让人出乎意料呢?”
夏枝一字一句记下,默默背诵。
丁姀续道:“其实这世间的事情都能与兵法融会贯通。兵者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出奇方能制胜焉……”
“这世间的事情都能与兵法融会贯通……”夏枝默念,忽然间明白过来,“倘若六爷能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何愁没有去处呢?即便不入军营,也能在其他地方有一番作为。小姐,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这丫头倒是一点就通。”丁姀忍不住笑。感慨如斯女子一生若只区区为婢,真正是委屈了。可她偏安于本分,从无反抗,才教人心疼。
夏枝掖干眼泪,一时间破涕为笑。便听外头有人阖门上锁,知是春草回来了。
果然不多时,春草便两手空空地回来,一进屋就甚为稀奇地咋呼:“小姐,七小姐果然要那几本佛经呢,您说怪不怪?而且……”
还有而且?丁姀微讶:“而且什么?”
春草续道:“而且……而且二太太也来了。”
“这个时候?”丁姀喃喃,轻轻推开窗子,果见二太太携刘妈妈回去,丁妙并未出来相送。便问,“二伯母没发脾气吧?”倘或丁妙嘴硬个几句就不晓得了。
春草摇头:“奴婢以前也没发觉,原来七小姐的性子也这么倔呢。适才二太太拿了好些画像过去,七小姐却从头至尾都没有与二太太说过一句话。二太太自个儿说了半天,奴婢出来时还没打住话茬呢,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结果……”
丁姀对二太太这番行为倒是不曾意外。她将视线转向沂水筑,不一会儿就看到丁妙抱了一堆东西出来,细长欣瘦的身子几欲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踉跄了几步便来到院中,将那堆东西往地上一扔。
便是春草口中说的画像吗?丁姀心中揣测。
正这时,丁妙忽而抬头向她这里看了一眼,一抹凄凉的笑冷冽滑过嘴畔,像是已经枯萎的睡莲上最后一抹嫣红…
第两百五十四章 挑拨不遂
丁姀心悸,蓦然阖上窗子有些惊魂未定。
“怎么了?”两人齐问,难得见丁姀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她缓缓摇头:“没什么……”只是被丁妙那一眼吓着了,甚有些心灰意淡地苍凉,竟显得那么可怜。与其说被吓着,倒不如说被不自禁地虐了一把,心疼她那副模样。
春草忽然叫了起来:“哎呀,你们瞧”
两人循声迅速转向窗口,只见隔着白色窗纱,院中正窜起一层火光。丁姀抽了口冷气,立马推开窗子,院中起火的地方,正是适才丁妙那堆画像所掷之处。随即便听到“咣当”一声,沂水筑大门应声而合,一袭玉色长衣消失在门那头。
丁妙竟烧了这些画像丁姀暗暗吃惊。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将人家的画像焚烧可算是一种诅咒与亵渎,是为人所不齿的。看来她是想告诉二太太,她心意已决,绝不可能再改变。真正是个与野马一般烈性的人。
赞叹之余,院里果然有个人影悄悄退了出去,一路奔往二太太处。
火势渐渐湮灭,余光中烧成灰烬的纸屑在微风下飞舞,落向满园桃枝。血色月光投照下的大地,仿佛桃花盛开,那等血艳缀满枝头。
沂水筑里头蜡烛“噗”地熄灭,看似那捧火,将丁妙最后的一线生机都燃烧殆尽了。
三人见火势下去再没有烧到桃树的可能,便也都相继在屋中坐下,各自唏嘘不已。天时已晚,没坐多久便散去,各睡各的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竟见到丁婠早在堂中喝茶。丁姀着实意外,但那脚已踏在了门外,再收回去倒显得自己心虚了似地,便果断走了出来。
原想丁婠至多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权当没看见。不妨她却向自己微微一笑,起手倒了另外一碗茶,拍了拍对边座儿,说道:“八妹,陪我坐一会儿吧。”
夏枝恐防有诈,拉了拉丁姀的衣袖提醒她小心应付。丁姀颔首,坦荡落座:“五姐好早,昨儿个睡得好吗?”
丁婠的嘴角抽了下,不自然地笑着:“还行。”
春草“扑哧”一声,让丁婠的脸不禁涨红,半刻便已涨成了两朵猪肝似地。心中也不知暗骂些什么,只是看春草时的眼神分外毒辣辣地,像正午的烈日那般。
丁婠又挤出笑来:“听说二叔回来了,你我借居此处总得去行个礼尚不失了礼数。”
丁姀点头,她早就想过去了,就是从昨天开始这院里就不太平,无暇分身。既然丁婠已经出口相邀,自己也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就当时顺水人情,与她同走一遭。虽明白,丁婠这般起兴邀自己同往,是怕被一向主张家风甚严的二老爷责罚。
见丁姀答应,丁婠松了口气,身上一下子松弛不少,说话也再没适才那般小心翼翼的了。又道:“妹妹与我一同吃过早饭就去吧,先跟二婶聊聊天,等二叔下了朝咱们再给二叔磕个头,方不失咱们两家的礼节。”
丁姀闷声看着她,心道丁婠说这话可真是怪异。全然是她已当成丁家一拍两散了……她默默琢磨着,想到若然真的分了家,诸多事情倒才是真正简单许多。
听她说要吃了早饭过去,丁姀便对春草道:“去提饭吧,把五小姐的也一并提过来。”
春草刚要去,就被丁婠拉住:“春草不必去,我已经让两个丫头去了。你昨日跑进跑去地也累,再歇歇吧,啊”
春草浑身一激灵,迅速退开一步,仿佛丁婠是个瘟神似地离得远远的。一面假佯笑着:“是,多谢五小姐关心,奴婢还是去瞧瞧喜儿她们回来了没有,九小姐的饭也得一道带过来呢”说罢兔子一般就跳了出去,心道这么好心连丁姀的早饭都带过来,别是往里头撒了什么毒药要毒死丁姀才是。她必须得亲眼盯着瞧去,免得真让她给得逞了。
丁婠张了张嘴忽然酣畅一笑:“瞧瞧,她这性子就是直了些。往后去舒公府,妹妹可要看紧了,听说那些大老爷们儿的,最是喜爱这种新鲜货。”
夏枝脸色一暗,呛了一声。
乃知是适才春草那声嗤笑得罪了丁婠,她只是逞个口舌之快。丁姀暗自摇头,丁婠不懂她与春草夏枝经过六年的感情维系是怎样的坚固,不似喜儿君儿那般个人心中仍有一把小九九。所以她说这样的话,也在情理之中,却完全没有影响到她丝毫。
见丁姀并不为之所动,丁婠这回聪明地换了个话题:“昨日瞧见那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珠子,八妹可还有没有,匀我一些如何?”
丁姀侧目:“不知道五姐所为何用?”
丁婠搅着手绢儿甚不自在,道:“五姐那里有件衣裳略显得寒碜,就想若是点缀上那些珠子定能不凡。好好的衣裳丢了可惜,可穿出来又让人笑话……”
寻常衣裳哪里值得她这般低声下气问她讨雨花石珠,丁姀才听她说到衣裳,就知道是什么货色的了。只笑着摇头,往丁姈的房间努了一眼:“五姐要的不凑巧,那些东西我都已经送给九妹了。你若真想要,就得问九妹的意思。”
丁婠腾地脸色发青:“……是,……是这样的么?”自己昨日才那般对待丁姈,丁姈岂会这么大度送她?这丁姀分明就是变着法儿让自己跟丁姈低头道歉。啧……当她丁婠这回也是吃素的吗?为了区区几颗珠子就向个贱胚低头,门儿都没有看她脸上转过诸多神色,丁姀就知让她向丁姈道歉太难,本来就没有想过有这个可能性。
两个人原本就不是一类人,干干坐着再寻不到话题。等了半刻才见早饭提过来,便粗粗吃了些,分别留了丫鬟们在屋里,就出门了。
过院子时,焚灭的余烬仍然。丁婠怪异地叫了一声:“谁这么不安好心在院里烧这个待我揪出来打她几板子。”
丁姀紧张地朝沂水筑瞧,却没动静,才略略放心。催促丁婠离开。
多日不曾踏出那院子,路过回廊池塘时,竟见那些火睡莲依稀开了几朵。真正是烈焰般奔放的莲花,不与中原那样婉约柔和。它的艳丽更像是丁妙,刺伤别人眼睛的同时,好像也在焚烧自己的生命。
回想起那夜初至此处,关缕儿提议在这里等着看火睡莲最中心的花蕊盛开,只被丁妙驳了个“俗”字。是呀,在她眼里,这等死守苦等都是俗不可耐的事情。人生中最宝贵的是许多不期然。
不期然地相遇,不期然地得到,也有不期然地失去……
她从没想过,原来丁妙与自己竟也有意识相通之处,为何以前,自己并未发觉呢?
丁婠赞叹了一声:“咱们以前可从未见过这样的花,红得……跟鬼火似地,看着也有些教人害怕。”
丁姀侧目,愣愣看着丁婠出神。
丁婠被看得不大自然了,摸着双颊慌张问:“可是我适才吃饭的时候粘了米粒?”
丁姀娇憨一笑,摇头:“没有。”顿了顿,“五姐,先去我母亲那里吧,向她老人家请个安。”再往后,也不知道能有几日这般看风景,也不知道还能有几日履行身为丁姀的责任,照顾她的双亲。
除了钱财,她似乎也更想不出,三太太三老爷还需要什么。
苦笑,不觉溢满了嘴角。眼眶一时发酸,侧眸之际掉了一颗眼泪,滑入池底莲花中,一并与火化为灰烬。
走岔路到了三太太独居的小院,重锦琴依正伺候她吃饭。听闻外头有人进来,三太太便急着让重锦出来瞧。
重锦在外瞧见是丁姀,不觉笑弯了眉:“三太太就琢磨着八小姐会过来,不想母女连心,果真是来了。”说罢立马掀起纱帘,迎她二人进屋。一面扬声道,“三太太,八小姐五小姐来瞧您了”
“咳咳……”里头三太太呛了几声,重锦打开珠帘往两边拴住,笑容满面地道,“两位小姐用过饭吗?要不奴婢去弄一些?”
“不必忙,咱们都吃了。”丁姀笑着回应,忽听里头三太太又咳了几声,脸色倏地一变,“母亲怎么了?”
重锦道:“似乎是昨日窗子没关好,受凉了。奴婢待会儿就去请大夫。”
丁姀几步到了里边,只见三太太盘膝坐在炕上,正脸朝外头窗户用力咳嗽。床几上几碟下饭的可口小菜做得倒是精致,却不曾见动过筷。她心里不免担忧:“娘……”
“三婶?”丁婠也随口唤了一声。
三太太转过头,黑漆漆的双眸里略有些混沌,那脸似乎因为咳嗽用力过猛,显得火红火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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